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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你别忘了带爸爸去动物园。”妹妹说,“他最近一直吵着要去。”
“什么动物园?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有儿童乐园的那个呗,有个喷水池那个。以前那里不是动物园么,你初中还翻墙进去过。”
“爸爸老糊涂了,我只记得那里是公园。”
汪文言有点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要我带他去?你带小毛去玩时顺便带爸去呗。”
“我们周末要学英语和钢琴,还要练游泳,现在小孩可比我们小时候忙多了。”妹妹说,“家里也就你有空儿,再说你早就答应了。”
“我什么时候答应的?”他问,“周末有个女的约我……”
“汪大毛同志,你离婚多久了,怎么就一直晃荡着没再成个家呢?”妹妹说,“还有,你别跟我老公吹你约的那些女人,你要是带坏他我跟你没完!”
他听出妹妹有点生气,只有在生气时她才会加上同志。这个习惯又是父亲传给他们的,小时候一旦他们闯祸了,母亲拉过来就打,父亲则会给他们名字加上“同志”两个字。他倒不怕母亲的扫帚,但父亲只要加重语气说“汪文言同志”或者“汪大毛同志”,他膀胱都有点紧张。长大后他想,大概这就是官威吧,父亲大小也是个副局长。
“是不是上次那个主持人?”妹妹气归气,对他的事还是有点八卦心。
“不是,主持人那个不太行,看不上我哦。”他说,“这个是上个月吃饭认识的,刚离婚不久,可能想找我开导。”
“你行了吧,别开到床上了。”她说,“汪大毛,你怎么就一点不像爸爸呢?”
以后说不定像,可能也会早痴呆。他这么想,然而嘴里只是说,好吧,我知道了。他想,妹妹真是越来越像妈了。
妹妹说他不像父亲,倒也没说错。父亲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年轻时大概文质彬彬的,照片看起来挺儒雅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干起了水利,最后当上了水利局里的领导。从字面上看就是一个清水衙门,家里除了老家来人,几乎就没客人来。母亲跟父亲吵什么事时,一直说你既不管人也不管事,就只能管管下雨挖河发大水,一到发大水就找不到人了,跟那些泥腿子一起泡在水里,人都泡胖起来。他记不得父亲回了什么嘴,可能什么都没说,有时会躲到他和妹妹的房间,看他和妹妹写作业。妹妹从小规矩,作业做得整整齐齐。他没来得及收起刚租来的武侠书。父亲拽起来看了看,觉得没什么意思,又丢到桌上,喝一大口茶,去院子里吐掉。
他们住的院子是水利局的家属房,还都是平房,夏天热,冬天冷,虫子多,雨水潮。家里唯一特别点的是父母屋子里有台水冷式空调,抽地下水降温。夏天最热的时候他和妹妹成天待在父母的屋子里,听着空调从地下抽水的噪声,可以看一天的电视,《西游记》《红楼梦》,还是闭路电视。母亲总是在做饭,父亲要么不回来,要么带着同事一起回来,不知道是来开会还是来吃饭的,总之一起吃了再走。他和妹妹每次都是各盛一碗饭菜,拿两个馒头回屋吃。
打完电话的第二天,他想起已经有段时间没吃家里的饭了。和前妻离婚后,他一个人住,要么点外卖,要么找个女人去朋友开的餐馆吃饭。他想起小时候的事,发微信给妹妹,问晚上能不能加双筷子,妹妹照例骂了他几句,让他到点滚回来,顺便去游泳馆接一下汪小毛。下午他看时间差不多就从电信公司溜出来,去了外甥训练的游泳馆。一群小屁孩正好做错了动作被教练罚练,扒着岸沿伸直腿打水,外甥是最边上一个。他在场边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什么时候小学一年级都要这么努力了。他小学一年级时还趴在地上打玻璃弹子,裤子上都是泥巴,回家一直被打。妹妹倒是从来不打汪小毛,只是吼他,每次看汪小毛被吼,他都有点同情小外甥。
训练结束了,汪小毛从水里探出头来,看见他这个舅舅,居然还有点高兴,费力爬到岸上。他拉起毛巾撸外甥湿漉漉的脑袋,有点像撸一条刚洗完澡的小狗。等外甥去更衣室换好了衣服,他在门口的超市买了两听可乐。
“还是舅舅好。”汪小毛说。
“路上喝掉,别让你妈看见。”他说。
他们一边喝可乐一边往家走。
“练得怎么样,能拿世界冠军不?”他问。
“有点难度。”汪小毛说,“谁让教练跟我妈说我水性好,我妈就觉得她生了个游泳天才,反正苦的是我。”
“你随你外公。”他说,“你外公游泳很好,年轻时游过长江。”
“现在外公洗澡都费劲。”汪小毛叹了口气,说,“舅舅你游泳怎么样?”
“不会。”他说。
“哦,妈妈说你怕水。”汪小毛说,“你小时候遇到了水怪,差点被淹掉了。”
“差点你就没舅舅了,也就没人给你买可乐了。”
“舅舅你真的遇到了水怪?”外甥问,“水怪长什么样?”
“喝你的可乐。”
“你怎么不像我妈那样生个小孩?”
“我又不能生小孩,我又不是女的。”他说,“我觉得我们兄妹有你这个孽畜,就很头疼了。”
他们喝完可乐,打辆车,差不多两脚油到了家。妹妹正在厨房做菜,拉门关住了油烟。汪小毛闻了闻味道,说有辣椒的味道,一边打了个喷嚏,一边去阳台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客厅里就剩下父亲和汪文言。父亲坐在轮椅上,仰着脖子看电视。电视里不知哪个地方台正在重播《西游记》,“三打白骨精”。他靠着沙发陪着看了一会儿,恍惚回到了中学时的暑假,和妹妹待在父母的卧室里孵空调。
厨房门开了,妹妹的声音窜过来,别跟大爷似的,你又不是爸爸,来端菜。
他去厨房搭手端菜。三菜一汤,辣椒炒肉、番茄炒蛋、青菜豆芽,还有碗酸辣汤,还蒸了四个馒头,看起来是一人一个。妹妹又叫汪小毛。汪小毛跑出来先拿馒头。
“游泳饿了。”汪小毛说。
妹妹把轮椅推到了饭桌前。父亲也拿了个馒头,扭头继续看电视,《西游记》播完了,在播《新闻联播》。
“你老公呢?”
“快到要紧的雨水天了,每天要去现场,就跟爸爸当年一样。”妹妹说,“晚上就咱们几个吃饭,不等他。”
她给父亲盛了饭,夹了炒蛋和青菜,挑出炒肉里的辣椒,大半给了他。他掰开馒头,夹了辣椒。
“怎么不给爸爸吃辣椒?”他说,“他又不是不爱吃。”
“爸爸得了胰腺炎后就不吃了,像是变了个人,一点辣都不能吃。”妹妹说,“不是跟你说过吗,你怎么对爸爸的事一点都不上心。”
“他就是有点糊涂,又不是老年性痴呆。”他说,“你不用把他当成汪小毛。”
“我又不小。”汪小毛说,“我比外公记性好。他现在什么都记不住。昨天他对着我叫汪大毛。他把我记成舅舅了。”
“外甥像舅。”他说,“就是你没我小时候那么帅。”
妹妹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你有个当舅舅的样子啊!”她说,“别每天晃荡得像混社会的。小毛如果学你,我就跟你断绝兄妹关系。”
“你家里人谁都是跟我学坏的。”他说,“枉我小时候带你出去玩了,不知道是谁跟屁虫一样跟着我。”
“谁让你是我哥哥,我又没有办法。”她说,“你以后是不想来蹭饭了?”
“这是另外一回事。要不是我拦着你,你就跟三班那个小混混儿好了,他搞大了几个女生的肚子了,去年因为诈骗进去了。”
妹妹狠狠瞪他一眼。
“你偷拿家里钱,我看见了,但是我没有告诉咱妈。”
“我每次都带你一起吃的,还给你买漫画书,《美少女战士》,准确说你是从犯。”
父亲忽然呵呵呵地笑了三声。他们还以为父亲在笑话他们,结果父亲不知道看到什么新闻,开心得笑出了声。妹妹又给父亲夹了两筷子菜,盛了碗汤。小毛吃饱了,申请玩会儿“平板”。饭桌上就剩下父亲和他们兄妹。汪文言吃光了辣椒肉丝,就着汤底咬馒头。他看父亲碗里也吃了大半。
“爸爸胃口还行。”
“胃口还行,也不敢让他多吃,医生说别再胖了。”
“他年轻时更能吃,一口气可以吃半锅饭。”他说,“比我现在能吃。”
“你什么都比不上爸爸。”妹妹说,“饭量,身高,工作,家庭,脾气,哪样都不如爸爸。就连我老公,也是爸爸介绍的。”
“你老公是爸爸在水利系统的接班人,亲自带出来的徒弟,爸爸对他比对我都亲。”他说,“就连亲生女儿,都送给了人家。”
“滚你的,谁让你硬着脖子不肯考编。”妹妹说,“你们好几年都没说话。”
“家里有一个听话的小孩就够了,反正你是正面典型。”他说,“是吧,爸?”
父亲扭回头看他。
“小毛,你要听妹妹的话。”父亲说,“大毛小毛都要听话。大毛呢?”
“大毛吃饱了。”妹妹说,“爸,你吃饱了吗?”
“我吃饱了。”父亲说,“大毛小毛吃饱了吗?”
“我吃饱了。”他说。
“小毛你要经常回家吃饭,告诉大毛,他妈妈想他。”父亲说,“让大毛带媳妇一起回来吃饭。”
父亲又忘记了。他想,母亲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他媳妇也早跟他离婚了。
离婚回到老家,他托关系找了个电信公司的工作,算是事业编,跟以前卖手机感觉也差不多。父亲的记性是从胰腺炎发病后出现问题的。急性胰腺炎,诱因可能是喝酒,也可能是吃肉,总之跟身体肥胖有关。父亲本来就偏胖,退休以后更是发了福。母亲去世后,有段时间他一个人住在水利局的老房子里,不时和过去的战友、老同事、老同学吃饭。过去是母亲负责做饭,现在找了个做饭的钟点工,或者干脆在门口的小饭馆里。妹妹住得近,隔两天去看看,收拾一下。他也去看过,在只有他和父亲两人在的时候,两个男人好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父亲就说起了挖河渠的事,说一次挖不通,第二次可能就通了。人在从事不擅长的事情时,总会犯些错误,关键是总结经验教训,就能朝着目标前进,完成上面下达的任务。他听了父亲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就闷头夹菜吃饭。吃饱饭两人松了松腰带,各自松了口气。他回到自己家才想到,父亲可能是在说他再婚的事,想知道自己是否有再婚的打算。结婚这种事,一次不就够了,他想,你看你自己,在我妈去了后,也没找老伴不是。
他学习一直不怎么样,高考勉强上了省城的一个末流大学的商学院,大家基本都是去混文凭的,每年都要补考,好歹最后拿到了学位证书。毕业后家里让他继续考研或者考公。拉倒吧,他想,大学能毕业已经谢天谢地,我又不是妹妹,有个读书脑袋。他对手机电脑有点兴趣,大三时就跟几个同学混在一起,在学校里卖起了手机,买卖逐渐做到了大学外面。大学毕业后,几个人索性正式做起了买卖手机的生意。十万本金是母亲瞒着父亲偷偷塞给他的。年轻人手机换得快,诺基亚、三星、摩托罗拉,后来连苹果都做了手机,像一个小电脑,手指在屏幕上戳戳就能看新闻看电影。过年回家他带了新手机,想让父母鸟枪换炮。
“你爸说新手机又大又贵,太花哨了,就不换了。”母亲说,“我倒是想换,可是我不会用。”
跟父亲不一样,母亲文化水平不高,刚小学毕业。她那个时候能小学毕业已经很好了。也多亏了是过去,现在的大学毕业生怎么可能和小学文凭的结婚成家,两个人根本没法一起过日子。
妹妹换了新手机倒是很开心,她上了邻省的水利大学,父亲的老本行,子没承父业,女承了。他去进货时偶尔找她吃饭,给她买件衣服,塞点零花钱,有新款的手机就带给她。不过妹妹大学毕业后回老家工作,并没有进水利系统,她去初中当了老师,教地理。有次他有事去找她,还没到放学时间,在后门听了一会儿妹妹教什么地理,什么中国四大河,我们这里也是洪涝灾害高发地区,你们还记得水灾吗?初中生们摇头,说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我们小时候经常发大水。”他在回家路上说,“我还背你淌水去过学校。”
“你是哥哥么?”妹妹说,“以前每年夏天都发水,街道上的水淹到大腿。我们还在水里捉鱼,那么大的鱼,就在街上哦!这么大,都是洪水冲过来的。”
“那叫泄洪。”他说,“你怎么读的书,还水利大学呢。”
“你怎么还不成家?”妹妹说,“爸妈总唠叨这个。怕不是没有女人要你吧!”
“我觉得你够呛。”他说,“谁受得了你这样的女人,我觉得你比我难办。”
他已经忘了结婚是第几年的事了,没有和家里商量。对方是数码城附近酒吧的打碟。某次夜里去酒吧喝酒认识的,喝醉了就在一起了。她整条左臂上文了一个水中女人。他问这是什么。这是水仙,她说,也是河神。他想起来小时候每年的洪水,有点想笑。你笑什么?她问。他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爸爸是水利局的。水利局是干什么的?她问。治水的,他说。在哪里治水?在哪里泄洪?她问。
几个月后他们住到了一起,已经忘了是谁提出结婚的。晚上喝醉了,第二天一早醉醺醺地去民政局领了证,两边父母谁都没说,就是歪歪斜斜地拍了照领了证,照片上倒看不出宿醉的样子。请兄弟们吃了顿大酒,再给母亲打电话,下周给你们带儿媳回来。母亲电话里说,哪有结婚不跟家里说的,你爸不开心,你回来小心点。他和妻子坐火车回了家,晚上在家一起吃饭,母亲操持了一桌菜,父亲跟他们两人各自碰杯喝酒。母亲就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没打算,他说。没打算,妻子也说,我们年轻,还有很多事没试过,但要孩子这事不想试。饭桌上冷了一下,父亲不说话,只有妹妹还在活跃气氛,说,汪文言同志总算有人要了,嫂子你一定是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
第二年他们去了妻子的娘家,远在西北,坐火车几天几夜,再转长途汽车,路上尘土飞扬,土地沟壑纵横不见雨水。单亲家庭,生父不知去向,再婚的女人寄人篱下,看起来比他的母亲要老上一辈。他留下两台新款手机当作礼物,母女间也没有多余的交流。他的脸和手不习惯那里的气候,都开始干裂,身上掉皮。难怪你要在手臂上文上河神,你们这里五行缺水,他对她说,我住不惯你这里。她说,以后我们谁都不要去对方家里。他说行。于是他们之后再也没陪对方探过亲。
不适合的不只是天气。婚后开始争吵,总是缺钱,家里一直乱糟糟的,很多朋友来家里聚会,她酒吧的朋友,他生意的朋友。很多次他回到租的房子,看见一地的酒瓶,电子音乐开得震天响,头疼欲裂。两三年的时间过得都跟宿醉一样。有次去外地进货一周,回家没人在,直到早上都没有人回来,发微信打电话过去也没人理,不可能是手机问题,他想,每年都给她换了最新款的苹果手机。第二个晚上她才回来。手机没电了,没接到电话,她说。
“我们就到这里吧。”他说。
“我也这么想。”她说。
协商离婚后他把手机生意转让给了朋友,清掉库存,并把账面上的钱都给了前妻。房子退租,家具扔掉,行李打包,一切生活过的痕迹轻易就被清理掉了,就像洪水退去后的街道。离开省城并不完全是因为离婚,母亲得肿瘤住院,正好需要人照顾。他回到老家,和妹妹轮流陪护。母亲说,家里的平房要拆了,水利局分了套房子,你爸说你回来要有个落脚地方,你就住那里吧。
周五晚上女主持人没有节目安排,约到他家见面。他们叫了肯德基外卖,在沙发上看脱口秀节目。主持人个子挺高,但缩在沙发上显不着身材。他其实也不明白他们到底算什么,可能也算不上是在交往,只是搭伙挨过一些单身时间。刚认识时,他看她的手机是上上个型号的苹果,就拿了一台新款送了过去。我在电信公司工作,我们有优惠活动,新款的你自拍会更好看。可能是因为让她有了好感。现在她啃着鸡翅,把那个手机扔在毯子上,来消息了也没管。
“真没想到咱们这里也会有肯德基,我一直以为肯德基只开在大城市。”她说,“小时候我爸爸带我去省城,那里新开了省城的第一家肯德基,排队的人那个多啊,我爸爸给我买了一个套餐,好像是几十块,用工资算起来还是很贵的,那时我想,长大以后要是天天能吃就好了。结果谁知道长大以后要减肥,这些都成了垃圾食品。”
“我在省城读的大学,你说的那家店我大概吃过,平时也没什么人去。”他说,“反正离婚后我就回来了,再也没去吃过。”
“离婚原因?”
“忘了算八字。我家祖传大禹治水,她河神附体。太冲了。”
“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
“现在还有联系吗?”
“我们对外说的都是丧偶。……你鸡腿还吃吗,不吃我吃掉了。”
“你还是少吃点为好。”她瞄了瞄他的肚子,“你好像比刚认识的时候胖了一圈。”
“我都中年人了,新陈代谢本来就慢了。我随我爸,有胖的基因,他现在胖得像相扑手,年轻时像游泳运动员,自己一个人就能横渡长江。”
“中年人应该多运动。”她说,“周日我有空,不如我们去新开的热带风暴游泳吧。”
他犹豫了一下。
“不是很想去。”他说,“我不会游泳。”
“你爸爸能游长江,你却不会游泳。”她说,“不想和我出去就说嘛,不用找借口。”
他捏起一根薯条,蘸着番茄酱划来划去。
“不是借口,我怕水。”他说,“小时候我遇见过水怪,差点溺水。”
“水怪?”她问,“什么样子的?你别骗我。”
“咱们这里不是有条河么,以前全市都没有像样的游泳池,大家到了夏天,就一齐去河里游泳,只要不发大水,水流缓慢,再加上大人都在,有一段河岸几乎开发成了天然泳池,就在卷烟厂那里,大人小孩都下河里。我也去过,是我爸带我去的,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我没有去过。”她说,“我家里人不让我去河里游泳。你的意思是那条河里有水怪?”
“我不知道有没有,但是我碰到了。那天有点下雨,水比平时深一点,流得也快一点。一块游的人陆陆续续回了,但我们去得比较晚,就想再玩一会儿。我那时刚学会换气,只敢在岸边比较浅的地方游,没游几下,雨下大了,我游得离岸边远了点,就憋住气,往下一沉,想一口气游上岸。但是刚刨了两下,有一个很大的东西从我身边游了过去,很大很大,比我要大很多,我一下子慌张起来,连呛了几口水,那个水怪又向我游了过来,我在水里几乎看见了它的形状,然后它朝我猛地一甩尾巴,我一下子被拍晕了过去。”
他把薯条丢进嘴里。
“等我再醒过来,已经是在岸边,周围一圈人,还有我爸。大家说没事了没事了。但我没说被水怪袭击的事,我爸默默带我回家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带我去游泳,我也再也不想去游泳。”他说,“不管是河是海,是游泳池还是温泉。我连大点的浴池都很少进去,洗澡都只洗淋浴,所以热带风暴,抱歉我也不想去。”
“听着不太像是说去热带风暴,倒像是我在逼你结婚。”她说,“把热带风暴换成结婚,我说,不如我们周末去领证结婚。你说,你不太想结婚,因为曾经有心理创伤,然后说了前妻的事,说从此以后,你就对所有女人都有了心理阴影,你喝水喝可乐洗澡都没问题,跟女的约会上床也没问题,就是不能结婚,所以,抱歉,我不想结婚。”
他想了想,点了点头。
“除了结尾部分不太一样,论证过程倒是差不多。”
“那水怪的样子你看清楚了吗?”她说,“会不会是一条大青鱼?”
“我觉得不是鱼,鱼的表面有鳞片,我碰到的身体是光滑的,类似于水中的哺乳动物。它是上下摆动游动的,跟鱼不太一样。”
“江豚?白鳍豚?”
“江豚和白鳍豚的吻部是突出的,我在水里碰到的那条,头好像是圆形的。”他说,“而且还有一点,我觉得挺奇怪的,我被撞击时,那个水怪用的是下半身,一般来说,鱼的下半身是尾巴,但是我没有感觉是鱼尾扫了我一下,更像是……被并拢的双腿蹬到了脑袋。”
“并拢的双腿?”
她欠身拿回手机,把腿搁在他大腿上,可能上网查找什么百科资料,过了一会儿,她的腿像鱼尾一样弹了弹他的肚子。
“会不会是儒艮?”
她把手机的图片给他看。他默不作声地注视了一会儿屏幕。图片下还有百科解释。这是一种海洋性哺乳动物,在我国东南沿海有分布。
“有点像。”他说,“我记不大清楚了。小时候的事情谁还记得住。”
“是呀,小时候的事谁能记得住。别说小时候了,就连几年前的婚姻都像是一场梦,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说,“既然不去热带风暴,那周末你怎么安排?”
“我大概会去公园。”
“带孩子?”
“带我爸。”他说,“其实也差不多算是小孩。我带他去公园逛一逛,散个心。”
他有点希望周末下雨,下雨了就不用带父亲去公园了,但是连续两个晴天,气温又升高了几度。以前这个月份差不多就该发大水了,洪涝灾害,但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水漫街道,好像随着他长大,水灾什么的倒变小了。
小毛看见他来家里,说,大毛舅舅我好想跟你们一起去公园,就不用去上辅导班了。妹妹已经准备好了轮椅,父亲又胖,腿脚也留下后遗症,歪歪斜斜的,只能走几步路,上厕所还行,逛公园只能靠他推着了。
“我带你去可以。”他说,“你妈妈连我一块儿揍。”
“长大了多好。”小毛悄悄对他说,“长大了就不会挨妈妈的揍了。”
等叫的车到了,他推着轮椅出去,打开车门,扶着父亲坐到后排,轮椅放后备箱,自己坐到前排。车开了二十分钟就到了公园门口。今天是星期天,公园门口停满了小轿车,他结账下车,重新打开轮椅,扶着父亲坐上。父亲的身体有点笨重臃肿,坐下时,轮椅都晃了起来,好像快要散架。他从手机上已经买了票,大门口只要出示电子票就能进园。
“我们在哪里?”父亲问。
“我们在公园。”他说,“你不是想来公园吗?”
“我想去动物园。”父亲说,“这里不是动物园。”
“这里以前是动物园。”他说,“后来没有动物了,就变成了公园了。”
“小毛,你不要骗我,这里不是动物园。”父亲说,“大毛在哪里?大毛就不会骗我。骗人不是好孩子。我们大毛呢?大毛呢?”今天父亲把他当成了小毛,他想跟父亲说他就是大毛,但是又担心和父亲纠缠,万一父亲不信他,像上次那样吵起来,又要惊动很多人。
“对对,我是小毛。这里就是动物园。”他说,“大毛先去找动物了,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他推着轮椅,沿着林荫道往公园中心走。这里他很久没有来了,可能有十五年到二十年。上一次来大概还是读高中时,他和几个同学半夜偷偷爬围墙进来,差点被公园的值班保安抓住。抽烟抽到一半,又拼命跑回围墙爬了出去。现在那几个高中同学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概也都是中年男女了,拖家带口,说不定婚都离过两次。他现在倒是不抽烟了,托前妻的福,离婚后他烟酒都戒了。
推着轮椅上的父亲走着走着,他好像渐渐能记起这个公园以前的模样了,以前这是城里唯一的公园,还养动物。至于养过什么动物他居然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就记得不是汛期的周日,父亲带他和妹妹来逛公园,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妹妹刚学会走路,常常要母亲抱一段路,他拉着父亲的手,好像在这样的公园小道走了很久,走着走着,树影渐长,道路摇曳,原来瘦高的影子,渐渐矮胖下去,原来小小的影子,渐渐长高了起来,一步一步,变成了他推着轮椅,父亲软绵绵地堆在轮椅里。他往下俯视父亲的脑袋,头顶处秃得已经看不见头发。
“大毛呢,大毛呢?”父亲又问。
“大毛去找动物了。”他说,“你不是想来动物园吗?”
“动物在哪里?我们去找动物,去找大毛。”
“动物在大毛那里。”他说,“大毛在动物那里。我们去找大毛。”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走过的路,动物区在公园的中心位置,方向大概没有错,再走一段就到了,只要再走过前面那片树林。
推着轮椅走到树林出口,喧闹声扑面而来,没有看见想象中的动物,而是一个儿童乐园。很多孩子在这里跑来跑去,有一个池塘那么大的喷泉,每隔几分钟,喷泉就会喷出一圈水花,水花汇聚成一个带尾鳍的动物形象,又迅速落到水里。
父亲看起来被喷泉吸引住了,没有再提去找动物,他盯着水花聚成的动物落到水里,等着它下一次出现。这样子过了一会儿,父亲忽然又叫起了大毛。
“大毛呢,让大毛来看动物。”父亲说,“大毛爱吃冰淇淋,是不是去买冰淇淋了?”
他望了望,在喷泉的另一边有一个冷饮亭子。
“爸爸,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大毛可能去给你买冰淇淋了,我去带他回来。”
他转动轮椅对着喷泉的池子,好让父亲看得舒服些,然后自己走向冷饮亭子。他挤到几个孩子前面,卖冷饮的是个有点胖的圆脸大嫂,岁数和样子有一点像他的母亲,他恍惚听到母亲问他吃什么口味的冰淇淋。
“我小时候,这个公园是动物园。”他说,“以前就在这个地方,养了一些动物,我记得这里有猴子、野猪、骆驼,还有一头黑熊。”
“那得是二三十年前了。”像母亲的女人说,“那时我是这里的动物饲养员,喂猴子,喂野猪,喂骆驼,喂黑熊。猴子最坏,会偷偷溜出去,然后把其他笼子都打开。还好它们不敢惹黑熊。我们把逃出来的猴子一个一个从树上骗下来,用最甜的苹果。骆驼就在一旁看着,嘴里嚼着干草。野猪逃到了街上,差点被车撞到。我们把它们都关了回去。”
“我听你说过野猪的事,小的时候。”
“后来它们一只一只都老了,动物园要自负盈亏,也没钱买新的动物,先是黑熊老死了,然后是野猪和猴子,大水淹了驼舍,骆驼淹死了。它们都没有留到最后,最后只剩下一头儒艮。”
“儒艮?”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是海里的海牛……随着决堤的洪水一起冲到了动物园里。”
“可是气候不对,不管是儒艮还是海牛,都在热带,最多在南方沿海那里出现过。”他说,“它生活在海里,不可能游进内陆河,还能游到我们这里。”
“是啊,可是它就是游到了这里。上面来的专家说,它可能是记忆力出了问题,迷路了,所以一直往错误的地方游,从入海口游到了江河,又因为洪水被冲到了这里,正好搁浅在动物园的水池里。”
“后来呢?它被救回去了吗?”
“没有来得及。它就在水池里慢慢地游动,就像人一样地游。”她说,“因为水灾,大家都没办法及时救它。后来洪水退去了,它也不在这里了。它要么是已经死了,要么是随着洪水游回了江河里。”
“可能回海里了。”
“这里重建时,就把水池改成了喷泉,”像母亲的女人说,“没有动物园了,现在这里成了公园。”
汪文言茫然点了两个冰淇淋球,装在两个纸杯里,慢吞吞走回喷泉池。轮椅还在池边,但是轮椅上的人却不见了。他以为父亲自己去上厕所,左顾右盼,不见父亲踪影,纸杯里的冰淇淋渐渐融化,巧克力和牛奶淌到了他手上。他忽然听见很多孩子在喷泉那边吵闹喧哗。
孩子们开心地喊。
“儒艮,儒艮!”
汪文言看见父亲的身体浮在喷泉池的中心,像是年轻时在河里游泳一样,并拢双腿,秃秃的脑袋慢慢露出水面,肥胖的身躯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笨拙了。父亲在浅浅的水里摆动着,如同一头搁浅的儒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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