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进入中国昌吉网!
在这个深秋的上午,我又一次开车来到陶家冲。
我作为《湘楚日报》农村部的记者,可说是陶家冲的熟客,来这里进行过多次采访、报道。这里的陶氏宗祠很有名,被列为省文物重点保护单位,村委会把它打造成一张乡村旅游名片,吸引了不少游客好奇的目光。这里还有一位名震四方的农民女企业家陶男珍,创办了一家花果山合作社,分片栽种蓝草莓、黄桃、糯玉米、葡萄、桂花,旗下呼啦啦好几十号人,让不少贫困家庭脱贫致富、扬眉吐气!
陶家冲嵌在湘楚市湘山区白石镇东面的一片山林中,从冲口到冲尾有十余里长。所谓冲,其实就是一条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的大峡谷,有山有林有田有塘有泉有瀑,还有错落而立的屋舍。冲里人大多姓陶,也就有了一个村的建制,叫陶家村。
昨夜,村长陶子江打电话来,很神秘地告诉我:“朱记者,你虽看过陶氏宗祠如何吃抬席,但明日中午的就更有看头!而且……与陶男珍家有关,保证你会写出一篇大文章。你若来,先去祠堂,我的族兄陶子岳会热情接待你!”
陶子岳我当然认识,快80岁了,曾是乡村小学教师,高高瘦瘦,长方脸,白寿眉,腰板直,因德高望重又有学识,被村民选为祠堂管委会主任,其实就是族长。陶子江和陶子岳虽是同字派的族弟族兄,但年纪小得多,只有40多岁。
秋风飒飒,天气清和。车一进冲,枫红菊黄,谷熟果圆,秋色秋香扑面而来。柏油路依山形水势而弯弯曲曲,但宽敞、平坦,车轮擦路的沙沙声,应和着鸟鸣蝉唱、水响蛙鸣,令人心旷神怡。
不到9点钟,车就驰进陶氏宗祠门外的水泥坪。山上的雾气慢慢散了,好像是被太阳舔去的,到处亮亮堂堂。
陶氏宗祠在山冲中段的一个山坡上,四周皆是苍松翠柏,一年四季郁郁葱葱。钉着铜钉的黑漆大门向南而设,门楣上置一块樟木横匾,深褐的底色上嵌着“陶氏宗祠”四个阴刻隶字,并漆成了金色。大门两边的对联,是长条石板刻好字后再嵌入墙面的,与横匾同样是褐地金字。上、下联是这样写的:五柳春风,赏菊三径;八州都督,吹角连营。陶氏的两位晋代先祖,最令后人崇拜。陶渊明自号五柳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冷眼看官场,最终挂印而归老家,种豆、赏菊、吟诗,清贫砺节;陶侃为西晋名帅,督统八州兵马,战功显赫。
祠堂里面的结构,我自然熟谙。进入大门,头上是一个悬空式戏台,从戏台下穿过,便是一个三合土夯筑的大坪。大坪正前方是红墙青瓦、雕檐画角的祠堂正殿,宽大的神坛上,供奉着陶氏先祖的神主牌位,神坛前是一个大神案,上面置放着香炉、烛台、香筒三样五件,谓之“五祀”;大坪两边的廊墙上嵌着十八罗汉图的木雕板,一边九块,是齐白石当年应邀制作的。这是第一进。第二进,也是一个小院子,左右相对各有六间古典风格的大房子,分作值班室、仓库、厨房、会客室、书房、客房之用。第三进即后花园,栽种着春海棠、夏玉兰、秋桂花、冬蜡梅等花木,很幽静,墙角有太湖石垒砌的假山,还有亭子、小池、水井之属。
冲里人习惯称它为“陶家祠堂”。
陶氏家族这一支何时迁到这里,祠堂又初建于何时,已不可考。但最后一次重建,族谱有明确记载,是清末的1907年。新中国成立后的漫长岁月,祠堂保存完好,先是用作农村互助合作社的办公地,继而成为人民公社的粮库。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专家经考察后,将祠堂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有关部门拨款修旧如旧,同时每年都有维修费划拨下来。几年前,陶家祠堂被批准成为一个乡村文化旅游点。陶家村在村委会的领导下,成立了“陶氏宗祠管理委员会”,选出了家族中辈分高、德行好、有见识的老人任主任、副主任,负责安排守护、值班、接待客人,以及安排为旅游设置的祠堂活动。
有旅游团来陶家村,参观祠堂、购买农副土特产、在祠堂或在农家院用餐,旅游公司会先打电话来,也会商定该付的费用。如果指定要观赏关于祠堂的礼仪活动,祠堂管委会的领头人就要仔细组织和调度,鼓乐班子、司厨班子、勤杂班子、司仪班子,各司其职,各尽其能。农历大年三十夜晚的祠堂祭祖,一年只一次。但吃抬席,则是一个常演常新的节目。其实,当下生活中早就没有这个活动了,吃抬席作为祠堂民俗的遗存,却让外乡游客大开眼界。
什么是吃抬席呢?旧时代族人聚居在一块儿,沾亲带故,你呼我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出于种种缘故,也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矛盾和冲突,口角、谩骂甚至大打出手,于是双方到祠堂去请族长和年高德劭的族老们评理。被认定理输的人,口服心服,出钱由祠堂做出一桌丰盛的酒席,请四个人用长竹竿抬着去对方家赔礼道歉,自己走在抬席后面,背上绑着几根荆棘,表示“负荆请罪”;他的身后是吹吹打打的鼓乐班子。理胜的人,端坐在自家的堂屋里,等对方磕头认错后,赶忙起身去扶起,为他解下背上的荆棘,四手相握,说:“这事就算过去了,我们还是一家人!”然后,请大家吃抬席,开怀痛饮。
我走出小车驾驶室,顺手关上车门。车门砰的一响,余音未止,紧闭的祠堂大门突然打开了,闪出陶子岳的一头白发,他跨过高高的门槛,快步走到我面前,满脸带笑,双手抱拳,声若洪钟:“朱记者,村长昨晚告诉我,说您今上午大驾光临,兴奋得我梦里都打哈哈!”
“我不能不来!村长说今天的吃抬席,与陶男珍家有关,难道有村民与她发生了矛盾,又自知理亏,要上门赔礼道歉?还是要表演这个仪式,让陶男珍当一回演员?”
“非也,非也。请先进祠堂一看,五行八作的人都到齐了,正忙着哩。”
陶子岳领着我走进大门,立刻有青皮后生把门关上,插上粗壮的门闩。
三合土夯筑的大坪上,摆着一张红漆八仙桌,两边的桌腿内侧各绑了一根长竹竿。八仙桌的后面摆放着鼓架和一面大鼓,以及大铜锣、小铜锣、钹、笙、箫、响板、二胡、唢呐,还有一挂挂的鞭炮。大坪两侧的游廊里,摆着小木桌和长板凳,分别坐着穿红色服饰的乐手、穿蓝色服饰的抬夫,以及穿杏黄服饰的引路者。
陶子岳说:“都是本村人。到11点钟,他们就铆足劲儿上阵,绝不会误事,然后再回祠堂来大快朵颐。”
“陶老运筹帷幄,井井有条!”
“我们再去中院看看,请!”
走入第二进小院,只见人影来回闪动,如同集市,各种声响、各种气味杂沓纷呈。空坪上,择菜的、洗菜的都是妇女,掰菜叶、削果皮、去菜根,用大木盆洗净后,再用竹篮子装好,往厨房里快速送去。厨房里菜刀与砧板的交响声,此起彼伏,大师傅颠锅舞勺,虽闻声不见人,但可想见火旺炉红,正烹制一锅锅美味,那蓦地喊出的一声“起锅啰”,从厨房里破壁而出,让闻者口舌生津。
“朱记者,抬席虽只一桌,但还有众多的人要回祠堂用餐,工作量是最大的。”
“那要花不少钱,你说不是旅游项目的表演,都由祠堂来补贴?”
“由主家出。”
“主家是谁?”
“吴有恒,陶男珍的丈夫。当然,他哪有钱出?但他有个好女儿吴凤妮,由她来买单。凤妮三十有二,是市里的公务员,丈夫刘清明是个私营企业家,他们的女儿叫刘小贝,8岁了,是个小学生。”
“我明白了。今天负荆请罪的人是吴有恒,陶男珍肯接纳他吗?”
陶子岳仰天一笑,然后低声说:“我们都安排好了,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我多次采访过陶男珍,为她和她的合作社写过新闻消息和通讯文章,发表在《湘楚日报》上。同时在零零散散的闲谈中,我也知道了一些陶男珍和吴有恒的情况。30年前,他们喜结连理,然后就有了一个女儿。吴有恒是外村人,读到初中毕业,父母因病先后去世,他就顺理成章成了农民,种田种菜,又勤快又老实。吴有恒人长得齐楚,爱看书,说话很有味道。几年后,经人介绍,吴有恒“倒插门”到陶家来当上门女婿,岳父岳母很喜欢吴有恒。又粗又黑的陶男珍也觉得丈夫身上有文气,懂道理,而且很听话,指东不会向西。那时的陶家村还很封闭,除了从田土里刨食之外,找不到其他赚活钱的门路。于是,吴有恒与妻子商量,说种田种菜家里劳动力绰绰有余,不如让他去广州打工,赚些活钱寄回来,将来好供女儿读书成才。陶男珍想了想,同意了。
吴有恒通过招聘去了广州的一家玩具厂,先培训考了个大货车驾照,然后正式上岗开车运材料和送货,觉得很扬眉吐气。厂里吃饭不要钱,他不抽烟不喝酒,月月往家里寄大钱。到过年时他才回来休假,给老人送上又好看又结实的鞋与帽,给女儿带回从厂里优惠买的玩具,还给妻子带回了香水、粉霜和透明的长筒丝袜。
陶男珍说:“呸!老吴呀,给我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在这山冲里,我打扮给谁看?”
“城里女人常用这些东西,我的当家人不能没有!”
陶男珍脸一板,说:“你现在说话,气都粗了!”
“正是。”
一年又一年。吴有恒再不想回老家了,陶男珍一拍桌子,与他去办了离婚手续。吴有恒头一昂,心甘情愿光身出屋。此后,陶家的两位老人相继离世。陶男珍一咬牙,承包大片山林,创建了花果山合作社,当起了“山大王”,闹得风生水起……
我问陶子岳:“吴有恒怎么又回来了呢?”
陶子岳嘴角叼起冷笑,说:“他打工时认识了一个离了婚的打工妹,听说人长得漂亮,在老家还有一个10岁的儿子。男是干柴女是烈火,他们就搞到一起去了。吴有恒帮人家养大了儿子:读书、参加工作、成家。然后,他自己老了。女人对他说,她要回老家帮儿子带孙子去了,真的对不起,儿子不肯接受你这个继父。于是,女方与他离了婚,黄鹤一去不复返。吴有恒不想客死异乡,只有回来求到陶男珍门下,却被陶男珍骂得狗血淋头,决不让他进屋。”
“这些日子,吴有恒都住在祠堂?”
“对。”
“他知道自己错了吗?”
“知道。一说就号啕痛哭,悔得捶胸顿足。他虽不姓陶,却是陶家的上门女婿,形同儿子,我们不能不管。村长想得更深,说这种破镜重圆有教育意义,因为那些年不少家庭莫名其妙地发生变故,亡羊补牢,也是一件好事。”
“他女儿恨不恨吴有恒?这么多年他也不寄钱来。”
“离婚后,吴有恒每月给女儿寄来生活费,春秋两季开学时必寄女儿的学费。陶男珍虽是女儿之身,性子比男儿烈,一概拒收,让汇款单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于是吴有恒就把钱寄给我,让我开个活期存折存下来。到吴凤妮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我才悄悄地把存折交给她,并说明此中缘由。她当时大哭一场,说:‘这说明父亲如同养了我的小,我当然要养父亲的老!谢谢陶爷爷,让你费心了。’”
陶子岳的眼圈红了,眼里有了泪光。
我对吴有恒忽然有了好感,问道:“陶男珍不肯接纳吴有恒,女儿怎么不把他接到自家去?”
“接了,吴有恒不去。他对女儿说,你娘养你带你陪伴你,不容易,她不肯接纳我,你把我接到你的家,那是跟她开顶风船,你娘那性子,肯定会跟你拼命,闹得你们母女不和,那更是我的罪过。我住在祠堂慢慢等,一直等到你娘饶恕我,让我们老老小小来个大团圆。”
我忍不住说:“吴有恒是条汉子!”
“知错就改,而且审时度势,有格局,好。”
“陶老,我想见见吴有恒。”
“好的。他一个人坐在后花园的‘三省亭’里。我们一起去吧。”
穿过第二进的中院,来到后花园的月亮门前。陶子岳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桂花的香气,又稠又酽,忽地从园子里涌出来。待我进门了,陶子岳又把门掩上。满园秋色秋光秋声,金桂、丹桂、雁来红、黄菊、白菊,蝉叫、蛙唱、蟋蟀鸣。西北角的石台上立着一个小巧的八角亭,亭子中的石桌边,坐着一个背对着我们的汉子,平头,上身赤裸,背上绑着一束褐色的虎牙刺。
陶子岳高喊一声:“有恒!《湘楚日报》的朱记者来了。”
吴有恒蓦地站起来,转过身,双手抱拳,说:“辛苦二位了。”
我们走进亭中,在石桌边坐下来。
陶子岳说:“有恒,你坐下来。朱记者和陶男珍很熟,多次报道这个女强人,他也属于今天为你保驾护航的贵人。”
吴有恒说:“朱记者,麻烦了。唉,今天是陶男珍年满花甲的诞日,我上门负荆请罪并为她贺寿。她不宽恕我,我不怪她,那是我的自作自受。我也不会拖累女儿一家,男人得像个男人,我会再去外地打工,从此再不回陶家冲来!”
吴有恒的头顶上已经有了不少白发,额头上刻着浅浅的皱纹。我听陶男珍说过,他比她大四岁,应是六十有四了。
陶子岳用手指轻叩石桌,说:“你放心。陶男珍恨你一个倒插门的外村人居然让她成了弃妇,吃抬席可以让她大大地争回这个脸面。再说,村长和几位族老早去了她家,理由是要吃她的寿面,让她不能脱身开溜。你的女儿、女婿、外孙女也在那里了,他们会帮你讲话。还有朱记者,为合作社荣得锦旗,为陶男珍成为被社会认可的劳模,做过实事求是的宣传,队伍快出发时,我请他先去,陶男珍能拂他的面子吗?”
吴有恒又站起来,向我和陶子岳各鞠一躬,泪水哗哗地顺脸流下。
陶子岳看看腕子上的手表,说:“快11点了,吃抬席的队伍该出发了。朱记者,请你先移步去陶家,这叫先声夺人。”
“好。我有车轮代步,误不了事。陶老,你放心,我会用手机拍照,做一个视频发到网上去。”
“我就先谢谢朱记者了。待到吃抬席时,我要先敬你三杯酒。”
“我理应先敬陶老的酒,你才是羽扇纶巾、稳坐军帐的诸葛卧龙先生!”
“汗颜,汗颜!”
……
不远的地方响起雷鸣般的火铳声,嘭!嘭!嘭!接着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是数挂千子鞭同时燃放。火铳、鞭炮响过,鼓乐热热闹闹齐奏,是传统曲牌《庆太平》。
村长陶子江故意问道:“祠堂今日有吃抬席的旅游节目?”
几位族老马上接话:“是的,是的。”
“大场面哩,好看得紧。”
我是在20分钟前到达这里的,早已坐进陶男珍的堂屋。当时,陶男珍正和村长、几位族老及吴凤妮一家子,坐在宽大的堂屋里聊天儿。见我来了,陶男珍问:“什么风把朱记者吹来了?”
我说:“你的寿诞日,我来讨碗寿面吃,难道要拒我于门外?”
陶男珍说:“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快进屋坐!吃什么面?我打个电话去,让冲外的饭店送几桌饭菜来,这个钱我还有。”
满屋的人笑得前俯后仰。
陶家大屋背靠青山,门前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大水泥坪,坪中错杂地立着几株老樟树。我的车,就停在坪的边沿处。这是一栋两层楼的大瓦房,麻石台阶,杉木檐廊,廊柱很粗,没有上漆,显得很古朴。进门是宽大的堂屋,堂屋两边各有三间房,堂屋后半截是厨房、餐厅、杂屋,有厚重的木楼梯通向楼上。堂屋正面的墙上并排挂着两个大镜框,里面嵌着陶男珍父母的彩色大照片,老人的面相很慈祥。陶男珍是他们的独生女,故起名男珍,表示她比男丁还要珍贵。镜框下面立着一张老旧的八仙桌,桌子两边各放一把大靠椅,陶男珍坐在右边的大靠椅上,女儿、女婿站在椅子旁边。左边的大靠椅却空着。好几条长板凳挨着两边的墙放置,客人们零散地坐着,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
我一看就明白,让陶男珍坐在桌子右边,那是主人的位子;左边空着的椅子,是留给吴有恒的。女儿、女婿站在陶男珍旁边,既是表示一种恭敬,也是一种督守。外孙女偎坐在陶男珍的膝上撒娇逗乐,引得外婆眉开眼笑。
门外的大坪里,陆续来了不少村民。
谁喊了一声:“吃抬席的队伍,朝这里来了!”
果然,鼓乐声越来越近。
陶男珍问:“子江村长,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清楚呀,要问陶子岳陶主任。是不是又有吃抬席的旅游活动了?要让你陶男珍当一回戏中人物。”
“胡来!总要预先通知报个梦吧?我去看看。陶主任如今也老糊涂了!”
陶男珍正要站起来,女儿和女婿的手按在她肩上,让她动弹不得。女儿说:“娘别起身,今日你是寿星哩。大家都高兴。怎么离得开主人?”
外孙女搂住外婆的脖子,一边摇一边说:“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陶子江说:“男珍,寿者为尊,你安心坐着,让我出门去看看。”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对几位族老说:“你们也不要动,陪男珍坐着。过会儿,看吃抬席的礼数到没到位!”
我看着陶子江出门的背影,忍不住悄然一笑。平日叱咤风云的陶男珍,在此刻,实实在在被“绑架”了,挣也挣不脱。
吃抬席的队伍走进了大坪,然后停下来。最前面是四个穿杏黄服饰的导引,手上提着火铳和鞭炮;后面是四个穿蓝色服饰的汉子,抬着一桌酒席;抬席后面是赤膊、穿长黑布裤、背绑虎牙刺的吴有恒;最后面是鼓乐班子和精神抖擞的陶子岳。
陶子岳从从容容从队伍后面,走到陶家大屋的门前,响亮地喊了一声:“止乐!鸣炮!”
火铳连响三声,再燃放一挂万子鞭。
我掏出手机,赶快拍摄。我是要让陶男珍知道,我很关注这个活动,因为这件事很有新闻价值!陶子岳待鸣炮声响停止,大声宣告:“佳日良时,吃抬席礼仪正式开始!陶家半子吴有恒出列——”
吴有恒垂着头,走到陶子岳身边。
“向门外、屋里的乡邻、亲旧各鞠一躬——”
吴有恒先向大坪里的人,恭恭敬敬深鞠一躬,再转过身来,向屋里的人深鞠一躬。
陶男珍这时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一块脸涨成猪肝色,正要大声吼叫,陶子岳断喝一声:“全体肃静!不得喧哗!”
古乐班子里的响板,啪啪几响,让人提神醒脑。
陶男珍拼命咬住牙,把要喊要吼的话咽了下去。
“吴有恒入内!”
陶子岳说完,把吴有恒引到堂屋里的八仙桌前面。
“向岳丈岳母大人跪拜!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喊礼声中,吴有恒在蒲团上跪下来,磕头三次,咚、咚、咚。因为用力很猛,额头上破皮了,现出鲜红的血印。然后,他忍不住放声恸哭,声震屋瓦。
“向岳丈岳母述怀求恕——”
吴有恒慢慢收住哭声,低下头,哽哽咽咽地说:“岳父岳母大人,戴罪之身吴有恒,跪拜求恕:我年少失怙,伶仃凄惶,蒙二老垂怜,招为东床。视若亲生,恩赐盆觞。仁模德范,训导有方。悔萌异心,筑巢他乡。离妻别女,行为荒唐。二老患疾,未能侍奉汤药于榻前;先后归山,未能扶棺戴孝于灵堂。不孝不贤,痛断肝肠;不仁不义,愧对梓桑。今到衰岁,重返原乡;泣血乞恕,背负针芒。他日我赴九泉,定当侍守朝露夕光;亲操厨事,甘苦共尝;力尽犁锄,不弃稻粱;永结同心,山高水长——”
吴有恒念完,又是咚、咚、咚三叩首。
屋里屋外,有了唏嘘声、叹喟声、啜泣声。
我知道这个文稿定是出自陶子岳之手,情也深,意也切,抑扬顿挫,合辙押韵。吴有恒背熟了,虽不看原稿,却能感同身受,仿佛每句话都是自心中倾吐而出。这篇述怀求恕书,既是读给岳父岳母听的,也是读给陶男珍听的。我看见陶男珍的眼角有了泪光,但她飞快地用袖口拭去。
陶子岳用力“咳”了一声,继续喊礼:“吴有恒跪向发妻陶男珍,赔礼求恕——”
外孙女轻轻对陶男珍说:“外婆坐好,外公要向你赔礼道歉了。”说完,她从外婆膝上跳下来,去和她的爹娘站在一起。
陶男珍又想挣扎着站起来,但女儿、女婿的手压在肩头,很用力。村长和几个族老的目光齐刷刷射向她,很严肃。我把手机对准了陶男珍,一连拍了好几张。
吴有恒把脸移向陶男珍,双手抱拳,沉痛地说:“男珍呀,我只想对你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千好万好都是你的好。我之所以重回陶家冲,是想在岳父岳母像前磕几个头谢罪,是想求得你的宽谅,是想求得女儿一家的宽谅,还想好好看看我从没见过的女婿和外孙女。你能宽谅我,哪怕我不能再进陶家大屋,也可以稍感心安,从此远去,再不打扰你们的和美生活!”
跪着的吴有恒满面是泪,直起上身,诚恳地看着陶男珍。板着脸的陶男珍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眼睛里射出冷冷的光。
屋里屋外,仿佛空气都凝固了,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陶子岳镇定地站着,脸色很平和。
时间无声,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
20分钟过去了。
吴凤妮从母亲身边走出来,走到父亲的身边,再面向母亲咚的一声跪下来。
“妈,你不能这样,女儿求你了!”
陶男珍惊得全身一震,恨恨地说:“你……真是鬼蒙了头!那些年他管过你吗?”
“管过!只是你不知道。他有错,但他知错。”
“你怎么非得要认他这个爹?”
“没有爹,难道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些年没有爹,我心里好苦。同学、同事问起爹在哪里,我答不出。父母双全,才是做儿女的福气!”
陶男珍的鼻子,狠狠地“哼”了一声。
女婿刘清明朝四周拱了拱手,走到吴凤妮旁边,大声喊道:“妈,爹跪、凤妮跪,我心痛!我也陪着他们跪下,请妈原谅爹!”
外孙女刘小贝噘起了小嘴,然后哭叫起来:“外婆的心太狠了。不要跪……不要跪!快把外公接到我们家去。这里我再也不想来了……呜——呜——”
陶子岳嘴角叼起一丝笑,拉着陶子江的手,轻声说:“我们该出场了。”
他们一起走到陶男珍面前。我也跑上前,把手机对准了他们。
陶子江说:“男珍,外孙女是你的心肝宝贝,别伤了孩子的心。还有女婿,对你几多孝顺!族人都知道你受了委屈,吴有恒当众赔礼道歉,诚心诚意。你不能再逞强了,免得冷了众人的心。按祠堂老规矩,你快去扶起吴有恒吧,为他解去背上的虎牙刺,牵手让他坐到桌子左边的大靠椅上去。一家子团团圆圆,几多好。朱记者的手机正对着你哩,等下子还要发到网上去!”
陶男珍定了定神,一手扶住椅背,艰难地站起来,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陶子岳赶快走到门外,亮亮地喊道:“鸣炮——”
铳声、鞭炮声,震天撼地。
接着,他又喊道:“奏乐!《月儿圆》啊——”
待鼓乐声停,陶子岳清了清嗓子,再喊道:“抬席进屋!十全十美啊——”
四个汉子把酒席抬进堂屋中央,解去长竹竿。
“老夫老妻入席!亲朋好友入席!奏乐……”
陶子岳原本在“奏乐”后还要说出曲牌名,谁知鼓声、锣声、二胡声、唢呐声、笙箫声、响板声,很默契地蓦然而起,一派喜悦之情,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去,如大潮决堤。
我的泪水,也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我听过这个曲牌,叫作《天长地久勿相忘》。
ag九游会官方网站的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