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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九七五年盛夏的一个午夜,潮热的湿气一浪浪翻涌上来,和梦中的嘈杂声混响成一片。沈庐清楚地知道自己又魇住了。这几个月他有过无数次这种经历,他大睁着眼睛环顾四周,甚至清晰地看到屋里所有的摆设,唯一异样的是,他动不了,身体沉重地堆在床上,从头到脚都是麻木的,像被点了穴。挣扎一会猛地醒来,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眼前,还是那样的夜色,那样的房间,只有床头柜上烟灰缸里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烟味,能让他心里马上踏实下来。
有一次沈庐醒来时,看到六岁的红云趴在他床头睡得正香,她胖乎乎的脸蛋一侧压在叠起的两只手臂上,上下嘴唇翻开着,嘴角溢出口水,油腻腻的头发一绺绺贴在脑门上,显得滑稽又可怜。除了继承了她母亲的白皮肤,这孩子基本和漂亮不沾边,以至于她那种笨笨的感觉也显得理所当然。他坐起身伸出双臂,想把小女孩提到床上来,但当手触及那软绵绵的皮肤时,他突然一哆嗦,感觉有寒流一阵阵冲击着胸口,那里好像要爆炸。他的手改拍在她额头上,一边叫了声:“小云!”那声音在空旷的夜里过分地响,震得小女孩几乎跳起来。她眼睛眯缝着,茫然地朝向他,“阿爸……”
沈庐咽了咽口水,腮帮子僵硬得有点酸痛,“怎么不在自己床上睡?”他一边想让自己看上去比较和蔼,一边仍不可抑制地发出冷冰冰的声音来。
“我梦到姆妈……”
“好了!快去睡觉,明天就要开始上学了。”
红云揉着眼睛站起身来,她微微撅起嘴,慢吞吞地拉开门走了。
沈庐颓唐地仰面倒在床上,又感到那种非常熟悉的难受,蚀刻入骨。
事情发生后的一段时间,他整天心里狂躁得想打人,实际上却昏昏欲睡,萎靡不振。到底怎么成了这样?他每天都想这个问题。有时他自责地揪扯头发,打自己耳光,有时又漫不经心地想:都是命中注定。甚至有时候他特意恨恨地告诉自己:“我没亏待她,是她自己不要活!”
每次他陷入其中一种情绪时,总以为自己想清楚了,但各种念头来来往往,去而复返。
回忆如刀。
那时,他们太穷了。每到月底,都要把剩下的一两块钱拿出来算算,怎么才够。那天晚上,他们又在饭桌上为了钱的事吵了起来。他记不清争吵的具体内容,却记得他们的晚餐。一碗蒸梅干菜,因为没有油,根根分明,草一样扎在碗里。一小碟酱瓜,从早餐吃到了晚餐,变得又咸又干。美兰端起饭碗,刚吃了一口,就像被这口饭噎住了,眼泪哗啦哗啦流下来。沈庐一言不发地吃饭,当没看见。女儿红云知道爸妈又要吵架了,沉默地捧着小碗,艰难地塞着饭。小小的饭桌上方好像笼罩着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随时可能暴雨倾盆。
“砰!”沈庐把碗重重砸在桌上。
“哭什么!又没死人!”
美兰索性放下碗,呼哧呼哧哭出声来。
“这个日子过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那你去死!”
这句话像一个终结符,让屋里陷入一片死寂。美兰的哭声也戛然而止。
那年,她三十出头,个子挺高,一头过于丰美的秀发,细眉细眼的,总体上相貌还不错。沈庐记得她那时的神情,吃了一惊的样子,但她什么也没说。她放下碗,抬起手臂捋捋头发,望向身边吓呆了的女儿,眼睛里亮闪闪的。然后,她站起身,回到房间去了。
2
那晚她喝了半瓶敌敌畏。
世间万物,生生死死,来去匆匆。一粒尘埃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永远没有人能还原事实,因为一旦发生,真相就已不复存在。很多年后,美兰的自杀,偶尔被小辈们议论两句,大家都有些似是而非的了解,但那因由还是过于简单:贫贱夫妻百事哀,争吵不休,导致了她的轻生。大人们对此都是讳莫如深,不愿多谈。毕竟一个家族中发生这样的事总是沉痛的。
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在西湖边。美兰的事又被挖了出来。沈庐的弟弟沈河带着自己的孩子和姐妹的两个孩子玩时,不知怎么就讲起了沈庐和美兰的事情。
沈河是这样描述的。
沈河当时住在豆腐桥边一座古董式民居里,从一个残破斑驳的小门进去,绕过公共的露天厨房,再沿着窄长扭曲的木楼梯摸黑走好一段才能找到他的家。那天晚上格外冷,沈河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接下来狂烈的敲门声震得跳起来。他裹上被子两只脚颠着去开门,门外站着一脸惊惶的二姐沈华,看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美兰自杀的嘞!”这句话像一阵阴冷诡谲的风,从沈河破旧的小阁楼里穿堂而过,让他打了个寒战。沈河愣了一会,又跳回屋里去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沈华在旁颠三倒四地解释状况:“夏奶奶的儿子半夜三更跑来告诉我,我吓死了,一个人不敢去的,说是大少爷大晚上背着美兰出去,美兰动都不动了……”他们对这位年长很多脾气暴躁的大哥又敬又畏,经常半戏谑地称他“大少爷”。
南方冬夜的冷一点也不逊色于北方,湿答答地冷。沈河和沈华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往医院赶。路上,沈河心里分析着嫂子是怎样一个女人,竟会做出这么激烈的事情来。沈家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并没那么亲切。他们可以算是没有父亲,父亲是个政治犯,被流放了三十年。除了沈庐,其他几个弟妹对父亲有印象时,他就已经是个白发驼背而且性格乖戾的老头儿了。他那些身穿军装、骑着高头大马巡街的辉煌形象,只存在于母亲相册里一张张破损发黄的相片中,谁看了都感到无法想象。
母亲是个瘦小懦弱的女人,在漫长的寡居生活中,她最爱最怕的就是这几个子女,特别是大儿子沈庐。他虽然是老大,却是最得宠的孩子。父亲被流放后,他理所当然在家中占据了成年男子的地位。
他是几个子女里唯一长得像母亲的,清癯俊朗,却天生有着和母亲截然不同的暴戾性情。那些年,他们兄妹一起捱过无数贫苦的日子,多年后回想起来,鲜有温情动人的记忆,伤心事倒是不少。沈河一直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他回到家,看见桌上一碗刚烧好的菜,饥肠辘辘的他忍不住想用手抓一小条菜来吃,旁边的沈庐见了,居然随手抓起桌上的一把剪刀对着沈河的手就扎了下去,还好沈河缩得快,剪刀直插菜碗,热腾腾的汤汁溅了一桌。沈河摸摸幸免于难的手背,呆望着一脸怒气的大哥,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从那一刻起,比他年长十二岁的沈庐就成了他心中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
长大后,沈家兄妹间的关系多数时候是客气而疏离的。这种气氛也影响了进入这个家庭的外姓人。几个弟妹跟大嫂美兰没有太多接触,只是私下里说大少爷这个老婆找得好。都说夫妻的性格经常是互补的,美兰给人的印象就是柔顺而温婉。所以大家都相信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能跟沈庐白头到老,没想到她比谁都刚烈,且糊涂。死,是世上最不用急着去做的事情了,人人有份,一人一次。沈河在凉薄的夜色中,微微叹了口气。
他们找到躺在医院过道临时病床上的美兰时,沈庐坐在床边上,两个人手握在一起,正轻声说着话,那甜蜜的画面让人意外。沈河姐弟对视一眼,松了口气。沈庐看见他们,一反常态地亲热,他微笑着立起来快步迎向他们,急切地抓住弟弟妹妹的手臂,声音都颤抖了:“还好没事了!”他衣冠不整,十分狼狈,脸色发青,嘴唇直哆嗦,还处在强烈的余震之中。“坐着等了半天没人理,说医生不在。刚洗了胃。我一路背过来的,只跟夏奶奶说了一声。”
沈河知道,哥哥是怕被人笑话,所以不敢叫醒邻居们帮忙,院子里几户人家是有三轮车的,总快过背着走。沈家人都是很要面子的。
“沈庐……”美兰的声音比平时更轻柔了,她用两条软绵绵的胳膊努力撑起身体靠在背后的棉被上,冲沈华姐弟点了点头。沈庐马上走过去坐在床沿,握住美兰的手一连串地问:“好点了吧?水想不想喝?东西要不要吃?”美兰摇摇头,半晌,突然说了句:“不要告诉小云。”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以后……不要对她太凶……”这两句话听上去太不祥了,在场的人都心里一惊。沈庐更是愣住了。他伸出两只手,用力扳住美兰瘦瘦的肩膀一阵乱摇,“我是很疼小云的呀!对你也一样,心是好的。还好你没事啊,我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了,好不好,好不好?”他泪流满面,美兰也哭了,拼命点头。这抱头痛哭互诉衷肠的一幕是多么感人。然而,美兰马上就不省人事了。医生护士鱼贯而入,在一场徒劳无功的混乱抢救后,宣布了死亡时间。医护人员撤出,病房里又霎时安静了下来。
事后想来,就医之前耽搁了那么好一阵子,毒液已经深入脏腑,美兰之前的表现或许就是“回光返照”。这个过程快得惊人,沈华姐弟站在病床前,久久回不过神来。当他们发现沈庐的时候,他已经四肢着地围着病床爬来爬去了,像一只受伤的怪兽。每在地上爬两下,就直起身对着床上的美兰叫一声:“美兰,起来了!”再爬两下,又叫一声。沈河看不下去了,过去拉起沈庐的胳膊:“哥,你不要这样,先起来!”沈庐停下来,眼神空洞地盯着沈河身后窗外的茫茫夜色,嘴唇翕动着,不知在咕哝什么。突然,他腾空跃起,要向窗口冲去。沈河大惊,马上不顾一切地拦腰抱住已经一条腿跨上窗台的沈庐,沈华这时也尖叫着扑上来帮忙。沈庐被弟弟妹妹和几个旁人一起拉扯下窗台,僵硬绷紧的身体一下软下来,他昏过去了。
那是沈河第一次发现,他那强悍暴躁的哥哥竟是如此虚弱可怜。
3
人们面对好运的态度通常大同小异,对抗厄运的方式却各不相同,比如家破人亡,还要孤身带着年幼的女儿,这种经历能打垮不少一直波澜不惊活着的人。
那时候,沈母为了帮忙照顾小云,搬去了沈庐的家。沈华姐弟有时前去探望母亲,这让他们有了比以前更多的机会了解沈庐的生活。那是美兰离去半年后的一天,沈河带着两斤鸡蛋去沈庐家。沈庐住在当时的“五福楼”,从一个小小的门洞里进去是一条阴暗狭长的走道,走完了这条小道就豁然开朗,一口方方正正的水井在庭院中间,四个角落都是住户。天气渐渐热了,几户人家的房屋外壁上零星爬着各种藤蔓类植物,带来潮湿的绿意。一只肥白的大猫在屋顶上扑蝴蝶,踩得瓦片咔嗒咔嗒响,那是夏奶奶的心肝宝贝阿雪。夏奶奶是他们的老邻居,早早寡居,阿雪陪伴了她很多年,比夏奶奶那偶尔露面要点钱就失踪的亲生儿子还亲几分。沈河经过夏奶奶门前时,顺便探进头去叫了一声:“夏奶奶!”夏奶奶端坐在黑漆漆的厅堂里,面前桌上一碟小菜,她拿起一杯黄酒啜了一口,看到沈河,黝黑干瘪的脸上笑得横七竖八的,“小河来啦?你阿妈在的。”沈河笑着点头,转身走向西北角上沈庐的小屋。
进门就闻到一股葱花被热油包裹后溢出的香气,沈母看见沈河也是满脸笑容,“刚刚好,麦糊烧摊好了,还有番薯粥,你自己盛出来吃。”沈河坐下来,问:“阿哥呢?”沈母的脸僵了一僵,也不答话,仰脖对着小阁楼方向喊:“小云,吃饭了,快点来!”小阁楼上却一片静寂,好像没有人的样子。
沈母叹口气,对着沈河说:“我们先吃吧。”
“这孩子怎么了?没礼貌!”
“也是罪过,姆妈没有了,你阿哥……又有点乱来……”
“他人呐?”
沈母莫名地压低声说:“去美兰家了。”
沈河倒有点意外,“去看美兰的妈妈?”
“找桂兰……”
桂兰是美兰的妹妹。
“啊?”沈河困惑地望向沈母,一时弄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等他看到母亲脸上隐隐的羞惭神色后,才有点确定了。
沈河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桂兰那么难看,阿哥竟然有兴趣?第二个感受是心慌,仿佛是自己被人捉奸在床。
桂兰跟她姐姐类型完全不同。矮胖,形貌粗糙,沈华背后叫她“烂番薯”,这是杭州话用来嘲笑相貌身材难看的女人的。美兰被送到医院的那个夜里,沈庐一直捱着不敢通知她的家人,所以等美兰寡居的母亲和妹妹桂兰赶到医院时,美兰的手已经冰凉。美兰的母亲是个基督教徒,她不停抚摸着美兰的额头,面色煞白,嘴中喃喃地说着什么,站在不远处的沈河只听到她不时用压抑的声音呼唤着“主啊,主啊”。在悲伤中她保持了最大的冷静和克制,没有对沈家人展开想象中狂风暴雨般的叱骂。但桂兰愤怒得像颗炸弹,她扑向刚刚清醒过来的沈庐,也不说话,挥动两只粗壮的手臂噼里啪啦打在他的脸上身上。没人敢劝。沈庐木然地站着,神情凄惶,甚至没伸手摸一下凸显指印的脸颊。桂兰就没了精神,颓然收手,开始大哭起来。
沈河回想起那情形,犹在眼前,想不到半年多时间,沈庐就和小姨子打得火热。沈河帮母亲把碗筷端到水池去,一边说:“那也好的,如果他们成了,小云少受罪,自己亲阿姨。”沈母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在她的观念里,这种假设总不是什么好事情,毕竟从人情上已经很对不起美兰家里了,但她也知道,没人管得了沈庐。
然而这只是沈庐风流史的开始。
4
美兰走后,沈庐捱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去美兰家看望老丈母娘。那天,他一手拎着些水果糕点,一手拉着小云,从黑洞洞的庭院门穿进去,小心翼翼地避开几个邻居家门前的煤球炉子。走到美兰娘家门口时,他的手心被汗濡湿了,父女俩的手好像黏在了一起。他发现是他握得太用力了。他低头看看小云,她皱着眉头没有吭声。小云的外婆去教会了,是桂兰开的门。她一眼看到沈庐,就想猛地拍上门,又看到小云,只好将手臂硬生生撑在门上。沈庐也下意识地用脚抵住门,“桂兰,你还是小云的阿姨,咱们还是亲戚。”
“你别提我阿姐!当初你是怎么使劲追她的?嫁给你才几年,就落了这么个下场!”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尖利。天井里有邻居来来往往,不免都要朝他们这里看过来,桂兰一把拉过小云转身走进屋里,沈庐也就跟了进去,把门关上。
那之后,沈庐常去美兰娘家。在桂兰胖胖的脸上逼仄的眉眼间,他能找到一丝美兰的影子,于是他常常不知不觉盯着她看,这种看上去颇为深情的凝视,会带给女人一种错觉。桂兰对沈庐的态度渐渐缓和下来。
那种交织着怀念、忏悔、怨恨的复杂而沉痛的情感在他心里仍然时不时像开了锅的热粥,上下翻腾,但终究是要干涸的。日子总要过下去,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他才三十多岁,虽然没钱,脾气还不怎么样,但他乐于照顾女人,很有一点小情趣,很多时候,可以是个温柔能干的情人。最重要的,他发现能够给他抚慰的,还是女人,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真是在哪里跌倒,还是要从哪里爬起啊!
至于桂兰,在他眼中不仅不可能代替她死去的姐姐,而且他也不愿对自己承认——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想再想起美兰。谁愿意长久地生活在一种不得不感到内疚的情绪之中呢?因此沈庐跟桂兰了断时,并没费多大的踌躇。那个热烘烘的夏日午后,她靠在他肩上,没有他想象中的对着他一通臭骂,而只是嘤嘤地抽泣,身上的白色的确良衬衣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沈庐知道这是危险的时刻,他最好保持沉默。后来他轻轻拍拍她的背,轻声重复着没有实际意义的抚慰:“好了好了……”一边注意到她近来消瘦了很多,衣服都变宽松了,原来桂兰是这样喜欢自己,这让他感到意外。
那一段来去匆匆的关系,某种程度上治愈了他,也开启了他。多年后回想起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她与平时全然不同的柔弱,她的伤心的泪水,仍然令他心满意足。女人或许爱的时候热烈如火,一旦已成往事,过去的恋人便成路人;而男人在心里把但凡跟自己有过一点关系的女人都归入麾下,对每一个都有着深深浅浅的怀念。哪怕那个女人像桂兰一样不美甚至粗糙,哪怕当他决定抛弃她时是那样地毫不迟疑。
5
杭州夏天的热,是包裹在皮肤上的一层黏膜,湿腻腻的,抹不去也甩不掉。以前的普通人家没有冰箱和空调,屋外反而凉快一些。晚饭后坐在天井里摇着扇子,偶尔把浸在水井里已经变得冰凉的西瓜捞上来吃,就是那时人们夏日里最好的享受了。
天暗了,天井里传来邻居的闲聊声,伴着半导体收音机的沙沙响。沈庐和他的第二个老婆王根平还在家里吃晚饭。沈庐的母亲,这时候已经生病卧床多年,正在里屋床上躺着养神,偶尔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王根平的父母不知为什么给她起了这么个男性化的名字,她偏偏也人如其名,有一副硕大厚实的身板儿,和始终瘦削的沈庐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她是牛奶厂的会计,曾经有个女儿,意外夭折了,然后,就离异了。那时候,她年纪还轻,是干家务的一把好手,会炒精致的小菜,能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虽然长得男相,但在沈庐眼里,她有一种壮硕的生命力——他再也不能忍受像纸片一样脆弱的女人了。
和很多共同生活多年的夫妻一样,他们没什么天可聊。但王根平吃完了饭,没有离开饭桌,坐在原位摇一把破扇子,等沈庐吃完好收拾碗筷。沈庐吃着饭,视线掠过王根平的侧影望到天井里去。十几年过去了,外表上沈庐基本没什么变化,王根平却是显见得老了。年轻时虽然也胖,因为皮肉紧实,给人的感觉是饱满,而现在,则是无所遁形的累赘。
沈庐吃完了,坐在窗前抽起了一支烟。王根平把碗筷叠起来放到水池里,走了出去。过一会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滴着水的玻璃瓶,这是她从厂里带回家的鲜牛奶,因为怕坏了,一直浸在井水里。她把牛奶倒到小奶锅里去热着,一边开始洗碗。热好了奶,她端到里屋去给婆婆,“妈,给。”沈母有严重的支气管炎,动不动就咳喘成一团,一顿饭只能吃常人的三分之一。王根平每天带两瓶奶回来,一瓶给婆婆,另一瓶自己喝。
这时,沈红云从外面回来了。她在公交车公司售票。这一年,她十八岁,留着长发,继承了她妈妈的白皮肤和细眯眼,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兔牙。那是琼瑶大热天下的时代,沈红云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捧着言情小说吃东西,不时发出呵呵的笑声,不知看到了怎样的情节和对白。在这之外,她无声地应对很多人和事,包括她的父亲和后母。
王根平看到沈红云,脸色马上一僵。在后者快速穿过门堂时,她没抬头,对着水池子问了句:“吃不吃饭?”没人回答,只听得一阵急促上楼的脚步声,是沈红云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她窄窄的小阁楼。于是王根平继续洗她的碗。
沈庐生活中这两个女性经年上演的冷战,像一出长长的哑剧,让他这唯一的观众看得腻烦。他一言不发,依旧坐在窗前抽烟,整个屋子里只能听到哗哗的水流声和碗碟碰撞的脆响。这些年,他几乎没察觉到,小云是怎么就长大了的。或许他不是有心忽视,但这个女儿是他生活中唯一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不堪往事的存在,而他不能像烧掉那些照片扔掉那些物件一样将她抹去。王根平人不坏,但即使这个继女再可爱一点,王根平也亲近不起来;何况沈红云从小就倔强,动不动拉长了脸对谁都不理不睬的。王根平不是传说中恶毒施虐的后母,和沈红云一样,她只是冷漠。
沈家人都不喜欢和邻居过多往来,特别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王根平也不愿跟邻居们闲聊,那个时代,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总是有点掩不住的自惭形秽。
沈庐抽完烟,对着王根平说了一声“出去转转”,就走了出去。王根平没吭声,也没点头,反正黑暗中看不到什么。为了省电,他们尽量不开灯。她能借着月光看到沈庐慢慢踱出去,那背影依旧清瘦挺拔,让她想起第一次见面后目送他远去时的情形,因为她清楚记得那一刻她心里轻轻一动。那时王根平都不知道沈庐为什么会找她——他前妻的事的确是会吓跑一些女人——她对自己的各种条件都没什么信心。他们见过一面后,介绍人蔡大姐打电话给她,听起来比他们当事人还要兴奋:“沈工说你看起来很结实,但是人蛮文气的,家里收拾得又清爽,对你印象不错呢。小王呀,真难得的,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你不要怪我说话直啊,你呢相貌一般,就是人能干,会做事情,那也要趁年轻……”王根平把哇啦哇啦响着的话筒紧紧压在耳朵上好让旁边的人不那么容易听到,嘴里轻轻地“嗯”着,直到放下电话,她不敢抬头看传达室大伯好奇的表情就转身走了,心里有点羞愧,又有一种淡淡的愉快。
双方都不想张扬,领了证,亲戚们简单吃个饭,把家搬到一起,就算完了事。
沈庐没有一般男人的爱好,比如看新闻,谈论政治,也不擅长任何体育运动,他唯一喜欢的锻炼就是跳早早舞。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去舞厅跳交谊舞是比较盛行的大众娱乐方式。王根平没这个细胞,从来不去。她心里也不愿意沈庐去,觉得那就是男男女女借故近距离接触的声色场所,但她不敢管沈庐的事,既然没有办法阻止,索性不听不看算了。
王根平知道沈庐在舞场上肯定有些关系好的异性朋友,年轻的时候气不过,她曾想把他往回拉一拉,后来发现没用,只好认了。不过沈庐从来没影响过家里的正常生活,更没夜不归宿过,而且他虽然没什么钱,但对王根平毫不吝啬,她心里知道这一点是难得的。
王根平到厨房煮了一碗汤年糕,端到沈母房间里去。沈红云不知什么时候从小阁楼上下来了,正坐在奶奶床前小声说着什么,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好像有点兴奋又有点娇羞的样子。王根平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番模样,一时间怔住了。沈红云扭头看到她,笑容就冻结了,不再说话。王根平把汤年糕放在沈母床头的小柜子上,“妈,你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汤年糕好歹吃一点。”沈母微笑着揉揉胸口,伴着拉风箱一样的喘息声:“吃不下啊,这里都塞牢了。”顿一顿转向沈红云,“小云,你吃掉好吧?你阿姨烧的年糕很好吃的。”沈母在这个家里看得清楚却说不上话,平心而论有几个女人真正当得好后妈的?何况当爸的自己都不疼女儿,沈母心里常常叹息。沈红云今天倒真是心情格外好,端起碗,经过王根平身边时,她破天荒地对她笑笑,“阿姨,那我吃啦。”王根平心里一动,如果此刻沈红云再跟她多说几句,她们也许都要聊聊天了,不过沈红云显然没这意思,她又咚咚咚地爬上她的小天地里去了。
王根平回到厅堂,把桌上喝剩的半碗奶一饮而尽,那浓稠的液体现在是唯一能给她贫瘠人生带来滋润的东西。身边这个男人,像端坐在神龛里的一尊神,看得到他的身,看不到他的心。
她坐在窗边幽暗的阴影里,一阵阵呛人的热浪扑面而来。
6
有一天,沈河接到姐姐沈华的电话,上来就是一句:“小云要结婚了!”沈河吃了一惊,小云才十八岁,怎么就要结婚了?沈华接下去匆匆忙忙说:“电话里说不清楚,大少爷让你晚上到我家来。”然后就挂了。
晚上沈河赶过去时,沈庐夫妇已经坐在沈华家的客厅里,沈庐脸色阴沉得吓人,王根平一脸不自在地陪坐一边。沈红云也在。沈河印象中沈庐一家三口还从来没有同时出现在除了他们自己家外的其他地方呢。沈红云一向不肯参加任何家庭聚会,沈庐很多次当着一大家子人对她大发脾气也无济于事,只好随她了。沈河心里对这个侄女不免同情,从小失去母亲的孩子,没得到过什么特殊的呵护。曾经沈河的老婆说:“小云挺可怜的,要不咱们要过来养吧?也给孩子做个伴。”沈河虽有同感,嘴上却要护短:“胡说什么,哪有亲爹真的不疼孩子的,还是小孩子不懂事,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此时,沈红云的嘴角难得地洋溢着淡淡的笑意,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光彩,这是家里人从没见到过的。沈华已经抢着叽里呱啦告诉沈河:“呶,就是经常坐小云那趟公交车的一个人,三十多岁了,没结过婚,是个木匠。都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就好上了!”沈庐开口了,声音僵硬而疲惫,显然是已经作过不少斗争的状态了:“我是坚决反对,你们说说,怎么办?”沈河知道沈庐是指望家里人能劝说小云,他觉得希望不大,但还是勉强说:“小云,你也工作了,是可以谈朋友了,但是结婚还有点早,可以先处处看。你爸爸是为了你好,你要听他的劝。”沈红云微笑着说:“叔叔,但是我这个朋友对我很好的,他年纪不小啦,我想早点结婚呢,让我爸和阿姨也可以过点清静日子。”她的语气非常轻快,看不出带着什么情绪,让人无可反驳。沈河又说:“嗯……但是对这个人你了解多少呢?你们在公交车上认识的,他这么快就提出结婚,你不觉得有点……呃……”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字眼,说得很是费力。
“叔叔,”沈红云微笑着打断他,“爸爸,姑姑,”她环顾四周,眼神扫过每一个人,“说这么多,还是见见本人吧,他马上就来了。”沈河惊讶地望向沈庐,后者已经怒目圆睁,准备跳起来了,被王根平使劲拽住了胳膊。沈河明白了,小云居然先斩后奏把那个人带到大家跟前来了,沈庐这次可是被将了一军。
再次见到那个男人,距离那个晚上好多年。
沈河印象深刻的是他有一头过长的头发,精瘦,眼神飘忽,说话间经常用手捋头发,不知因为紧张还是自以为这个动作挺潇洒。沈庐跟那男人面对面坐在桌子两旁,那男人有点结巴地介绍说自己前些年劳务输出去国外做木匠活,挣了点钱,家里几大件还是有的。沈庐听他说这些,不加掩饰地露出一脸不屑,沈家的人虽然没钱,却还不把钱放在眼里。那男人又说在公交车上见到小云就很喜欢她,一心想娶她当老婆,以后肯定会对她好的云云。沈庐突然冷冰冰地说:“你知道么?这个女孩子不会做饭洗衣什么家务都不会做,可不是你以为的贤妻良母。”“我知道,我不舍得让她做家务的,以后她外面事情也不用做了,就在家里享福好了。”“她好吃懒做,连自己的内裤都不洗!”“那没关系,我给她洗。”对话戛然而止,那晚直到最后,沈庐再也没有说过话。一旁坐着的沈家人也感到十分难堪,只有沈红云,始终似笑非笑,似乎正在观看她期待已久的一场比赛。
7
自从沈红云结婚搬出去后,沈母就搬到沈华那去住了,家里只剩下沈庐夫妻俩。王根平心里知道沈红云的匆忙嫁人,跟她这个后母多少有点关系,但像这样的一丝歉意,很快就烟消云散,做父亲的都不以为意,她又何必自责。沈庐呢,沈红云出嫁当天,那家人派人来请,不出预料,他暴跳如雷地把来人赶了出去,沈家其他人自然也都不敢接受邀请。不过,除了从此不允许家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女儿,沈庐看上去一切照旧,仍然是一杯茶一支烟,抱着一只海鸥照相机,有空就游山玩水。
沈河很不赞同哥哥这样决绝地对待自己唯一的孩子,虽然他也不喜欢那个从内而外透着一股猥琐之气的男人,但他觉得如果这就成为血脉至亲从此陌路的理由,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过了一年多,沈母过世。沈河没问沈庐的意见,就去沈红云婆家通知她。恰好她不在家。她婆婆听了沈河的来意,低着头半天不吭声。良久,才一脸难色地说:“照说呢,奶奶不在了,小云是应该去的,不过小云怀了八个月身孕,快生了,按我们农村的说法,这时候去参加白事,不吉利……”沈河心头火起,没好气地打断她:“我只是来通知沈红云的,她要不要参加,让她自己决定!”说完夺门而出。他气哄哄地冲到马路上,才颓丧地放慢了脚步。天色暗了,各路电力公交车蛇一样在他身边穿梭,它们头顶的“大辫子”不时发出嗞嗞声,在暗蓝色的天幕上打出一朵朵小小的火花,看起来凄楚又美丽。沈河想起以前母亲身体还好时,他们兄弟姐妹几个有时会陪着母亲,拖上孩子们,一起去西湖边看风景。一家人坐在长长的电车上,快到站时,就在车厢里此起彼伏地呼唤各自的名字——那时的电车很长,人却更多,一上车就被挤得好像要失散了一样。到了西湖边,把母亲搀扶到长椅上坐下晒太阳,兄弟姊妹们站着闲聊,孩子们在旁边玩,然后大家到奎元馆去吃面。现在想来,那样闲适又和睦的日子其实并不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过了。如今,母亲走了,沈红云跟家里所有人都断了往来,普通人家的分崩离析,也就是这样的吧。
让沈河感到安慰的是,葬礼那天,沈红云还是挺着大肚子来了。她头发很短,脸胖得走了形。沈庐看到她,没了怒色,只是一脸疲惫。而她目不斜视,呆呆地盯着沈母的墓碑,脸上并没有多少悲戚。沈河想起十几年前,沈红云的妈妈离开时,她也是这样的神情。当年她是懵懂的孩子,岁月汩汩,她即将为人母,自己却仍是那个傻傻无助的孩子。葬礼结束后,沈庐径自走了。倒是沈河追上正要离开的沈红云,问她过得好不好。沈红云淡淡一笑说:“还好,他们家倒很由得我的,不会给我气受。”沈河说:“跟你爸说说好话,父女两个没有记仇的。”她回头望向埋葬奶奶的那片墓园,半晌,冷静地说:“其实,我爸很早以前就不要我了。”
她挺着大肚子走了,这一走,近二十年没有回头。
在很多年里,沈河不时尝试劝说沈庐,可刚起个头,沈庐就板着脸一言不发,弄得他十分尴尬。而且他对哥哥的坏脾气心有余悸,难得见个面,总是弄到被他臭骂一顿有什么意思呢。不知不觉中他也就放弃了这种努力。
时间太长了,沈红云成了沈家人心里的一个影子,彼此间偶尔提起,也不过是叹息一两声,再后来,就连这叹息也被遗忘了。
8
有段时间,王根平经常做噩梦。有一天她梦到自己在一片茂密的森林里迷路了。她漫无目的地走啊走,精疲力竭的时候看到一棵大树上好像有块指示牌一样的东西,她努力凑上去想看清楚,那块牌子却突然朝着她的脸飞过来,她就被吓醒了。于是发现沈庐的手正搭在她的胸口。这是寒冬的清晨,阴冷,窗户玻璃被屋里的水雾蒙住了,透出青白色朦胧的光亮。王根平盯着那光看了一会,慢慢回过神来。从美梦中醒来,不免失落,但从噩梦中醒来,倒让人松一口气。
沈庐的手开始在她身上四处游走,她转头看他,他闭着眼睛,但显然醒着。王根平没动,她此时精神恹恹的,有点大梦初醒的虚脱感,但她知道沈庐对这种事有着异乎寻常的爱好,她不能扫了他的兴。沈庐精力旺盛,喜欢玩些新花样。他曾经从不知什么地方弄来过一些在当时完全属于“耍流氓”的画报给她看。这方面,他颇有情趣。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之间越来越无话可谈,奇怪的是这个事儿倒不受影响。但今天,王根平身心俱疲,对沈庐的上下其手不胜厌烦。她僵硬地一翻身,顺势甩掉了他的胳膊,感觉到身后那只手顿了一顿。随着一个长长的哈欠,沈庐收回手去伸了个懒腰,带着笑说:“你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好?怎么总是没心情,不是到更年期了吧?”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轻轻飘出来,却砸得王根平全身一阵发麻。大半年前,她的生理期就开始时断时续,她起先没在意,后来才意识到,这是人生的一个阶段正在慢慢向她告别,她作为女人的标志性事件即将一去不复返,成为永远的回忆了。更没想到的是,随之而来的是这样深刻的空虚和难受,她很不适应,觉得自己简直不像个女人了。
王根平猛地坐起身,大声说:“是啊,我更年期,我是老太太了,你不高兴你走好了,反正你有的是地方去!”她嘴上这样硬,眼泪却没来由地流下来,她自己都一惊,这是怎么了,太小题大做。可是心里的委屈像潮水一波波涌向喉咙,咽又咽不下去,热乎乎地就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沈庐被她这么一冲,呼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刚要说话,看见泪水涟涟的王根平,有点迟疑。他想了想,挪过去坐到她身边,一只手在她胳膊上来回抚弄了几下,声音居然很温柔:“老也是一起老的,别怕。”
她没料想能听到他这么说,心里震了一震,眼泪又冒了出来,只是这次感觉畅快多了。她这样喜怒无常,自己也不禁有点羞赧,于是搓搓手,朝手心哈一口气说:“太冷了,干脆暖和一会儿再起来。”就仰面倒在床上,一手拉过被子盖上,眼瞅着沈庐,只是笑。沈庐呵呵笑着,一掀被角钻了进去。
有一次,沈庐边穿衣服边说:“你的胸有点奇怪,什么时候变得一个大一个小的,不知道是不是绝经引起的。”他看看王根平,又马上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哎,没影响,还是很棒。”她转过头去不听,又忍不住笑了。
不过,她还是惦记上了这段玩笑式的对话。隔两天和小姐妹郑兰兰,一个外科护士长见面的时候,她忸怩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跟兰兰描述了他们夫妻之间这段对话,然后悄悄问兰兰,像这种情况有没有办法矫正,比如做一下按摩什么的。郑兰兰听了却有点严肃地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发生这种情况,并且让王根平解开衣服。她仔细察看王根平的胸部,又用两只手上下左右推揉,推到某一个角度,王根平自己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兰兰停了手,脸色更加凝重。王根平盯着她,不敢发问,心里惊恐万分。兰兰好像在想怎么开口,末了一脸认真地对她说:“王阿姐,你要去医院仔细检查一下,我看……有可能不大好。”
这个情况突如其来,王根平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现了无数种可怕的情形,她的舌头变得又干又硬,说不出话来。兰兰后面说的可能都是一些安慰她的话,她全没听懂,那些忽高忽低的声波一阵阵钻进她耳朵里,又毫无意义地消失。
9
王根平像几乎所有得知自己患了绝症的人一样,经历了一个从歇斯底里的抗拒到逐渐认命的过程。好在她的乳腺癌还在早期,医生认为切除干净后,愈后会比较理想。后续检查中发现子宫也有转移的迹象,于是,王根平先后失去了她的一侧乳房和整个子宫。
王根平出院回家那天,沈家姐弟几个和她的家人都来了。沈华带了一罐土鸡汤,沈河拎着一只大甲鱼,都是那时节普通人家在一些特殊日子才会上桌的东西。沈河前前后后跑了几趟办好出院手续,沈庐和沈华一边一个扶着王根平走。他们找了一辆人力三轮车让王根平坐上,沈华陪在旁边,沈庐两兄弟骑自行车跟着。到了沈庐家的院子口,沈河看王根平自己走路还是有点费力,就过去不由分说地背起了她。王根平从嫁进沈家以来从没受到过这么高的待遇,经历这一场大病,她本来心灰意懒,此刻趴在沈河背上,她在颠簸中流下泪来,感动到喉咙都沙哑了:“阿弟,辛苦你了,我真是难为情。”“阿嫂,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你把身体养好了,跟我哥好好过,日子还长着呢。”跟在后面的沈庐听到这一番对话,也十分动容。沈家人在互相扶持中感受到了彼此间久未传达的情义,这对每个人都是一种意外的收获。
病后的王根平,外表变化之大,令人骇异。她有时瞪着镜子看,简直不认识自己。她从来没有这么瘦过。整个人像一只紧绷绷的皮球突然被扎破了的模样,脸颊和肚腩、胳膊上的皮肤都松弛得厉害。这不算什么,最可怕的还是每次洗澡,她用指尖划过沟壑毕现的胸部,感觉蚀心蚀骨。
沈庐却对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他主动承担了家里大部分家务。每天早上他照常去舞厅跳舞,然后买菜回家,顺便给王根平带来热腾腾的粢饭团或小笼包。
沈庐退休几年了,每个星期有两天会去厂里带学徒,他每次都提前把菜烧好放进冰箱,到时候王根平拿出来回一下锅就可以吃。天气好的时候,他总是硬拖着王根平跟他一起出门,陪她九十岁高龄的老母亲去西湖边散心,下馆子,兴致勃勃地给她们拍照。跟她不同,他好像一点也没觉得她有什么应该自惭形秽的地方,他的一切表现,都自然极了。
王根平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心情也渐渐平复。对一个人的认识,有时是个一波三折的过程,以前她只看到沈庐脾气很坏,不关心人,而一场大病让她更多地看到了他身上的善良和温情,她备受煎熬的心不知不觉变得柔软,她发现沈庐和沈家其他人只是不善言辞和表达。她觉得他们夫妻的感情,前所未有地好起来了。
只有一件事让她想起来就心里有点疙瘩。
沈庐很久没碰过她了。
出院回家后,沈庐把原先沈母的房间布置了一下给王根平住,那里宽敞,光线好,比较安静,沈庐自己仍住他们之前的卧室。这样的安排的确有利于王根平的身体恢复,她安心接受了。在大病初愈的痛苦中,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直到有一天,她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这是一种隐秘的困扰,无可言说。
10
这天趁沈庐去工厂,王根平去了趟理发店。她从来就很少光顾这类地方,她是那种年轻时不显得年轻,老了也就老了的形象,青春对她来说是个似曾相识却又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不等她梳妆打扮已经翩然而去了,这让她懒也懒得有道理。如今一把年纪了端坐镜前认真打量自己,倒有种新奇的感受。王根平的身体底子不错,经过大半年的调养,她气色好多了,脸颊稍稍丰润,法令纹都浅了一些,因此笑容看上去也不那么苦兮兮了。理发师傅给她把毛糙的头发修剪整齐,再上了点玫瑰发油。王根平对着镜子左右看看,不禁笑了。她五十多岁了,好像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也有那么一点点动人之处。其实什么年纪的女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美丽,只是女人们自己常常不知道。
王根平做好头发,神清气爽地出来,突然很想去让沈庐看看她的新形象。这是初秋,天气不算冷,还有薄薄的太阳,像无数纱帘从天际飘落,她觉得自己简直像新娘子一样飘飘欲仙。
到了沈庐厂里,王根平去找了沈庐的徒弟阿泰。阿泰看到她,赶忙迎上来问候:“师母,您怎么来了?身体好些了吧?”不等回答,他又急着自说自话道:“气色蛮好,师父照顾得好哇,您一点看不出生过病的!”王根平微笑着点点头,问:“我路过来看看,你师父还没走吧?”阿泰愣了愣说:“师父不在啊,他很久没来过了,我现在技术上有问题打电话问他一下就好……”注意到王根平的脸色,他的话头戛然而止,可是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不说话也很不对劲,于是他又接着说:“呃,可能师父来了我没碰到,我经常在车间里的,一待一整天……”王根平不等他说完,对他笑笑,“我知道了,你忙你的,走了啊。”
秋天到底是走向寒冷的时节,从厂里出来,阳光已经散去,气温骤降,王根平禁不住瑟瑟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一直以来她所担心的事还是跳到她面前来了。无论沈庐每个星期两个下午都去哪里了,那个答案里,毫无疑问有着一个女人!她发现这大半年自以为对沈庐逐渐积累起的感情,像小孩子在沙滩上堆起的小房子,只轻轻一推,就土崩瓦解,她自己都有点惊讶。
她回到家时,沈庐已经把饭菜摆在了桌上。王根平刚才在路上想象着看到他的那一刻自己会是多么愤怒,事实上等她走进家门,在氤氲的香气中坐下来时,却不由地被桌上的饭菜给吸引住了。
王根平能从余光里看到沈庐在仔细研究她的表情——她觉得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谎言败露了。
为了避免和他对视,她出神地盯着桌上的一盘杭椒肉丝,一盘炒酱丁,一碗杭州人叫的“油墩儿菜”,一盆紫菜蛋汤。这些菜绿是绿,黄是黄,颜色太漂亮,热腾腾的,在温暖的灯光下闪动着诱人的光泽。
王根平突然感到饥肠辘辘,饥饿在此刻完全盖过了其他感觉。她端起沈庐刚盛出来的米饭,开始大口地吃。沈庐安静地看着她吃,面带微笑。
“阿平,”沈庐开口了,“我想跟你说个事情。”
王根平顿了顿,没回应,继续吃着。她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沈庐是要跟她离婚吗?离婚?不行!!她的胸腔里狂风暴雨般响起这个声音,她是已经离过一次婚的女人,她不能再次承受这样的摧残!
她放下碗筷,手攥成拳头敲起胸口来。沈庐盛了一碗汤,放在她手边,王根平也不吭声,端起来喝,温热的汤汁把哽在喉咙里的食物和恐慌一起冲了下去,她感觉好受多了。“你说吧。”她刚才下了一个决心,如果沈庐真的提离婚,一定要跟他大吵大闹,反正不能让他这样欺负自己!
“我想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
这个开头也太古怪了,王根平不得不充满疑惑地看向沈庐,“什么朋友?”
“也算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吧——异性朋友。”
王根平咽了一下口水,刚刚被热汤润泽的喉咙又变得很干,有点生疼。“你是说,你每个星期有两个下午去见的那个,异性朋友?”她一字一顿地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的语气。
“嗯……有时候是跟她见面,吃吃饭吃吃茶,也不是固定的。”沈庐到底是有点不自然,含糊其辞。
“你说清楚一点,你到底想干什么,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好朋友,红颜知己?你是不是发神经了?你要是想——”王根平自己仍然没勇气说出那两个字来,但沈庐轻轻巧巧提出的要求比离婚还要让她震惊,她被打懵了,泪流满面。
沈庐有点尴尬,一时答不上话来,“阿平,”他的声音很柔和,“你不要看得这么严重,其实人生没有多少绝对的事情。我这个朋友,我们认识年数很久了,那时候我是一个人,她有老公,我们……也就做做朋友,后来,她老公人没了,我跟你已经结婚了——”
“你的意思是,你们两个当年就好得很,可惜她老公挡了你们的路,后来她老公让开了,我又挡了你们的路?你们可真是苦命鸳鸯呀!”王根平冷笑着打断了沈庐,她有生以来从不曾这么伶牙俐齿过,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话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说的呢,”沈庐又开口了,“其实也不能说不对。”他的话让王根平心里一沉,她原以为他至少会否认一下,而他的承认,在她看来等于是轻而易举地否定了他们这二十年的婚姻。
王根平低头看见旁边凳子上放着她每天都用的“烫婆子”,那是一种暖手脚用的小铜炉,里面盛热水,外面包着一个布套子。她下意识伸手把它提过来放到腿上,两只冰冷的手捂在上面,顿时感到遍及全身的暖意。显然沈庐刚才已经把它灌满水等着她了。
沈庐等了一会不见她吭声,就又接着说:“以前没在一起,现在年纪都大了,就是个朋友关系,婚姻、名分,都不重要了。我说介绍你们认识,只是想大家做个伴,有空的时候一起出去散散心,”他望向王根平的双眼,一脸恳切,“阿平啊,我们这个年纪了,还要固执些什么呢?就算能活到八十岁,西湖边春天的好风景也只能看个二十回了。”
最后这句话让王根平心里一阵刺痛,的确,她生命中最重要最美好的一切都离她而去了,甚至包括她的一个乳房和子宫。还有什么是真正值得在乎的呢?好活赖活的日子都进入倒计时了!
她心里灰蒙蒙的一片,虽然这样,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如果我不同意跟你的朋友做朋友,你想怎么样?”她一方面怕着,一方面又忍不住想激怒他,逼他说出她心里恐惧着的话来。
“阿平,不要这样,我跟你这么多年在一起生活,也是有感情的,你又生了这么一场大病,我肯定会为你打算老来的生活。”
她用嘲讽和质疑的眼神望向他,嘴角升起一抹无声的冷笑,你这样对我,还说什么为我打算!她没把这话说出来,但沈庐看得很清楚,他只管自己说下去:“这套老房子,你知道,我是很看重的,有很多感情在这里。”他环顾四周,脸色黯淡,“人活着,每天稀里糊涂也就算了,认真去想,伤心事多得很。”
王根平跟沈庐夫妻多年,从来没听他说过这样消沉而又感性的话语,他是向来采取视而不见、回避一切痛苦回忆的生活方式,并且不允许任何人越雷池半步,谁提到他不想听的人和事,就电闪雷鸣地击退别人。久而久之,也就真的没人再去自讨没趣。然而,痛苦这东西即使隐形了,也是打不死的怪物,总会在某个你以为它已经不存在的时刻,猛然蹿出来抓得你皮开肉绽。
王根平不知沈庐为什么提到这个房子,她此刻满脑子都是沈庐的提议,心里恨意翻涌。
“这个房子,我准备给你。”沈庐的这句话,让王根平吃了一惊,这实在始料未及,她被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驱动着,口吃起来:“给……我?你……你真的肯?为什么?”语气却是不由得大大缓和了。
“为什么不肯呢?你是我名正言顺的老婆,别的方面我做不好,但我希望你能心里踏实,安心养老。”
如果话到这里就结束,那王根平会是多么地感动。然而——
“但是对她,我也……也不能不管,我是,希望大家都好。你需要有人照顾,我们的生活不会改变什么,就是偶尔几个人一起出去看看山水,老来做伴,大家开开心心的。假如,你实在不能接受,咱们就……心平气和地分了,你放心,房子的事不变。”
王根平闭上了眼睛。
11
从前的一年到头里,让每个人都最有印象的一顿饭大概就是年夜饭。
平日里难以想象的丰盛,能让人们普遍贫瘠的肠胃在那个中国人最看重的夜晚一齐幸福得发抖。所以那时候,召集一大家子除夕夜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顿,是一家之长的风范,也是义务。
沈母去世后仅一年,一向身强体壮,看上去还大有时日的沈父也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躺在他们厂图书馆地板上,被人发现时,早已和他身下的水泥地一样冰冷。因为特殊的身份,他被特许不受退休年纪的限制,最终以八十三岁的高龄,倒在了工作岗位上。
那之后,沈庐以不容置疑的权威,代替了父母的地位。每到过年过节,他要求弟妹们必须带着家人,参加他张罗的活动,风雨无阻。一般是西湖边吃茶,打打牌,搓搓麻将,然后回到沈庐家里,大家一起动手做顿饭吃。沈家人即使有点什么事想请假,也不敢轻易开口,弄得不好就要被“大少爷”一顿训斥。时间一长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兄弟姐妹们见面倒也热闹,大家心里都承认沈庐的家长制也不无好处,如果不是他的坚持,以沈家人的脾性,父母一走,手足间很可能也就日渐淡漠了。
所以,沈家的节日聚会,是一家人都很看重的日子。
所以,这次过年,沈家姐弟先后拖儿带口拥进沈庐家的时候,看见一个陌生女人,一个个都愣住了,差点以为走错了门。
而且他们没有看到王根平。
沈庐听到人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腰上围着围裙,两只手油腻腻的,显然正在忙着准备年夜饭。看到弟妹家人,一点也没显得尴尬,用一种轻松愉快的口吻介绍说:“这是一个朋友,陈妹珍,跟我们一起吃年夜饭。”
沈家大小面面相觑。
“大妈妈呢?”沈河年幼的女儿突然不知轻重地问了一句大人们都想问而不敢问的话。
沈庐俯下身用弯曲的食指指节在侄女的头上“咚”地敲了一记,“小伢儿话多,给你吃记‘笃栗子’!”虽然是开玩笑的样子,还是吓了小女孩一跳,瘪瘪嘴想哭。这时坐在那里的女人站起身走过来,猛拉了一把沈庐的胳膊,扔给他一个白眼,“你做啥呀,对小孩子这么凶!”沈庐嘿嘿一笑说:“我跟她闹着玩的。”那女人没理他,转身去凳子上的一个包包里翻找,过了会把手伸到小女孩面前,“过年不好哭的,要晦气的,给你吃巧克力,是美国的巧克力哦。”
她手心里放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糖果,小女孩立刻被吸引了,但她不敢拿,先小心地看了看大伯,沈庐微笑着说:“还不谢谢婶婶!”小女孩这才两只手各抓一把糖果,跑到沙发上坐下,高高兴兴地研究起来。
沈华意味深长地和沈河对视了一眼,沈河知道她是心里在想,这女人和大少爷关系不一般啊!
沈河当然也是这么认为。沈庐又回到厨房里去了,沈河就过去打开电视,招呼一家人坐下看电视,吃零食。他尽量不去看那个女人,偶尔目光接触,就马上看向别处。
尽管如此,他当然还是对她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她留着那时叫“妹妹头”的发型,年纪不轻,比沈庐小不了几岁,但是作为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她的着装和形态都算得洋气。高挑而瘦削,穿着当时流行的蝙蝠袖毛衣和黑色萝卜裤,看上去有一种上了年纪的女人身上少见的潇洒,因而显得比实际年纪年轻。
沈庐对这个女人,显然是很在意的,沈河没见过沈庐对任何人有过赔小心的样子,更别说对王根平了。沈河虽然对沈庐和这个女人的关系也猜得到,但还是感到不可置信:难道沈庐已经悄无声息地和王根平离了?
看来并没有,因为这时王根平进了屋。
大家都站了起来,面带笑容朝向她。王根平一进门就看到了正低头聚精会神在果盘里挑糖的陈妹珍,脸色马上变得非常难看,有那么一下,沈河觉得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沈河的女儿兴冲冲跑过去叫:“大妈妈,新年好!”王根平对她勉强笑了笑,平时她挺喜欢沈庐这个侄女的,但今天,她对沈家的一切都只感到深深的厌恶。
陈妹珍挑了一颗话梅糖,一边剥开放进嘴里吮得啧啧有声,一边抬头好像刚看到王根平,莞尔一笑,“阿平,这么晚才回来啊,差点年夜饭都端上来了。”
王根平没搭腔,气冲冲地走到衣帽架前挂好衣服,才转过身来对着陈妹珍说:“你还在啊,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她的嗓音听起来像刀片一样薄而锋利,让人心中一凛。大家望向陈妹珍,不知她会如何发作。
陈妹珍两边的腮帮子此起彼伏,伴着糖块碰撞牙齿的轻响,她的声音却十分清晰:“我是要走的,是沈庐让我一定不要走呀。”她笑意盈盈,好像一点也没听出王根平话语中的怒气。
这句轻飘飘的回答给了王根平沉重的打击,她顿时蔫了,后来一个晚上几乎再也没说过话。沈河想不通哥哥为什么非要在大年夜搞这么一出,这种局面对一个平民家庭来说,也太不可思议了。然而,沈家大小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隐忍精神。吃饭时,王根平始终黑着脸,陈妹珍也心不在焉的样子,沈庐倒很活跃,边吃边点评电视里的春晚节目,一桌人应和着,硬是各怀心事地吃完了这顿年夜饭。
隔些天沈河在沈华家附近办事,正好赶上中午,就去姐姐家吃饭。沈华平时非常节俭,看到沈河来了,多下了一把面。捞出面来浇点酱油,挖一块炼好的猪油,就是一碗最家常的拌面;因为是正月里,难得还有一碗蒸好的酱鸭。姐弟两个一边吃着,一边聊起了哥哥的那点“艳遇”。沈华一脸神秘地向沈河透露:“你不知道吧?大少爷把五福楼的老房子给了阿嫂了。”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王根平,正牌阿嫂。”说着很不厚道地笑了笑。沈河听了,皱眉说:“阿哥怎么想的,那个老房子小云也有份的,他全给了阿嫂,一点都不管小云,这样子父女两个将来还能相见么?”
沈华从鼻子里冲出一声来:“呵,男人不都这样嘛,所以‘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再说小云自己也不好,这么多年一点人影都见不到,再亲的关系都淡了。关键是,”她突然毫无必要地压低了声音,“我过年那天在厨房里帮忙,大少爷倒跟我说了些心里话。他和阿嫂,早就跟朋友一样了。”沈河愣了愣,“为什么?阿嫂的病不是好了吗?”沈华一脸老练地摆摆手,“好了也没用啊,我帮阿嫂穿过衣服我是知道,那个手术当真吓人,挖得很干净,我一个女的都不敢看,你说男的看了还会有想法吗?咱们阿哥,年纪虽说不轻了,你还不知道他么!”沈河默然,半晌问:“那陈妹珍又是怎么回事?”沈华露出不屑之色,“她是阿哥多少年的老情人了,老公没了,有女儿在美国的。本来私下里来往来往的,阿嫂生了病,大少爷就跟阿嫂摊牌了,要阿嫂接受有陈妹珍这么个人,以后大家一起相处。如果阿嫂不愿意,也可以离婚,但不管怎么样房子都给她。”
“阿嫂那么硬气的女人,会同意?”
“刚开始当然不同意了,也闹了好几场,阿哥你是知道的,他要做的事情,还会管别人么?这次因为有点理亏,对阿嫂脾气是不发,但照样是由自己性子来,陈妹珍天天去阿哥家,都有好一阵子了。阿嫂后来可能也想通了。凭良心讲,阿哥对阿嫂生活上是照顾得样样周到,而且钱上也大方,连房子都肯给她,真要离了婚,你想阿嫂还能找到这样的老公吗?她也是算过一笔账的呢。”
沈河不知道同是女人的沈华说这番话究竟是种怎样的感受,反正他是听得满心别扭。虽然从小他就对这位阿哥心有隔阂,但想到他的种种遭遇,也不免为他叹息。父母过世后,他平日种种,也有不少用心良苦之处。可是阿哥自己荒唐就算了,还公然展示他混乱的私生活,让全家人不得不面对这种尴尬的局面,外人会怎么看沈家人?
不满归不满,等沈庐叫沈河一起出游的时候,他还是参加了。家里其他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平时难得有空,只有沈河是自己做点小生意的,时间比较自由,四个人正好凑齐打牌打麻将的搭子;再说他想着沈庐可能也是觉得一个小老头带两个老女人到处走,太扎眼了吧。
所以此后沈庐兄弟和王根平、陈妹珍就成了固定的小团体,每周至少聚两次。去哪里,吃什么,包括游戏规则,一切都是沈庐说了算。他们打“卫生牌”,不玩钱的,沈庐也一本正经地用纸笔把输赢情况记录下来,有时牌桌上还要争执半天,甚至于急了,会把麻将牌朝人摔过去,弄得其他三个人哭笑不得,然而两个女人总是陪着小心。
他们出去玩,多数都是自己解决吃饭问题,很少下馆子。为了省钱,也因为沈庐坚持认为在风景区野餐更有情趣。所以每次出行,他们总是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到了饭点,沈庐在青石板桌子上铺张油布,就从包里一盒盒地拿出来,摆上一桌子,什么卤鸭、素鸡、盐水毛豆、花生米、熏鱼、保温饭盒里的热米饭,末了,还有沈庐赶时髦买的小酒精炉子,咕嘟嘟炖上一小锅青菜豆腐汤,在阴冷潮湿的季节里,倒是意想不到的热闹和丰盛,常常引得路过的游人不住张望。沈河和他们混久了,知道王根平爱吃辣,陈妹珍爱吃甜,沈庐每次都会特意带一道甜品,桂花糕或者蜜汁藕,也不忘用玻璃瓶带上他自制的剁椒辣酱。他自己却吃得很少,每次张罗两个女人和老弟吃好后,才胡乱吃两口冷汤饭就忙着收拾这一大摊子物件,想必回家去他还要好一通清洗收拾。沈河看在眼里,有时不禁暗自叹息,阿哥啊阿哥,你不累吗?
王根平和陈妹珍被沈庐这么精心照顾着,倒相安无事,两人对沈庐都是极力拉拢,为了不惹他生气,即使心里不和,也努力维持场面。自然也有无聊的人,看到他们这个组合,好奇心萌发,上来搭讪,说着说着,就开始挖掘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时四个人都沉默不语,旁人也就讪讪地退了。
天下的事真是说不准,谁能想到有一天王根平和陈妹珍竟会“同仇敌忾”起来,当然只能有一个原因——他们的生活中又冒出了一个女人。
确切说,这个女人不是冒出来的,在沈庐的情史里,她的出场甚至比陈妹珍还要早。
12
很久以后,沈河还记得有一次他们几个出去玩时,沈庐跟他闲聊说的一段话。他说:“小时候看山看水都那么美,后来不知怎么看山不是山,看水也不是水了,现在老了,倒又找回了最初那种感受,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了。”
沈河后来想起这段话,总是心生惆怅。沈庐不重名利和钱财,单在男女之事上,一辈子煞费苦心,想让他生命中每个女人都满意,最终却事与愿违。沈河想到这些,唯有叹息。
他们的四人团体维持了一年多后,沈庐又带来了徐春草,他青年时代的第一个情人。沈河觉得可能是因为沈庐照顾两个女人已经分身乏术,没办法另外再抽时间安抚徐春草,所以索性让她也加入他的“粉红阵营”。
徐春草年纪和沈河差不多,矮小,微胖,皮肤黑黑的。她实在不起眼,穿着气质都很乡气,可是她一开口,那跟外表极不相称的声音真是软糯到听的人耳朵都要被堵住的感觉。
她是个自来熟。沈庐把她介绍给大家的时候,她满脸堆笑地直呼王根平和陈妹珍为“嫂子”和“妹珍阿姐”,叫沈河是“阿弟”,弄得他们三个反倒很窘。
这期间,陈妹珍和沈庐在厨房、卧室里爆发了很多次激烈的争吵。弄得坐在客厅里的沈河每次都坐立不安。相比之下,王根平却挺淡然,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继续看她的电视,打她的毛衣。从陈妹珍的逼问和沈庐的回应中,他们大致了解了徐春草其人的来龙去脉。沈庐和她是早年在舞场中相识的。这女人的丈夫结婚没几年就生了重病,好在她是医生,懂护理,那病很麻烦,但不致命,她丈夫至今还在床上躺着。徐春草伺候病人,还独自抚养着一个儿子,日子是可以想象的艰难。
虽如此,陈妹珍却并不能报之以同情。多年来她一直以为她的对手只有一个,此刻她的震惊程度甚至超过了王根平。她多次揪着沈庐追问原因——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男女之间的事是说不出个为什么来的。沈庐像大多数男人一样,不吭声。问急了,就说:“春草不管怎么说都是有家的人,大家是朋友,我就是照顾照顾她,你跟她计较什么。”他尽量淡化他和徐春草的关系。陈妹珍还不肯消停:“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以为我喜欢夹在你和其他女人当中啊,还两个三个地来了!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去美国跟女儿过了,别人都可怜,那你就对得起我吗?”说到后来她哽咽起来。沈庐也知道她委屈,但凡事开了头,收是收不回来了,他语气温柔:“妹珍,咱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大家在一起,开心最重要,阿平是我的责任,春草是真的可怜,你我之间有真感情,你知道我这个人,我是谁都不想对不起的。你就理解一下好不好?我总是——尽力的。”这番话虽不能说完全坦诚,总是有作用的,陈妹珍气呼呼地坐下不吭声了。沈庐走过去站在她面前,突然伸手轻轻揉搓她的头发,半晌笑着说:“你这头发新长出来了,可又得我帮你染一染了,我去打水先给你洗洗,你用的那种染发剂我都买好了。”她不说话,用手推他,三番五次地,烦躁地,最后总算不推了,任由他把她的头搂进怀里。
沈家人的年节聚会越来越少,即使有也是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因为孩子们渐渐长大,对家中这种异象开始感到难以接受。难得被父母押着去参加大家庭聚会,背后总是抱怨:“哎哟,都不知道怎么称呼那几位大妈!”那年中秋节,一大家子在公园里吃茶,沈家的几个表亲从外地来杭州玩,沈庐照样带着三个女人大张旗鼓地来了。沈家的两个老表姐看了直发愣,沈华姐弟几个打马虎眼,也不解释。没想到王根平倒热心地说:“难得今天人齐,家里人合个影吧。” 旁人心里都清楚,她这无非是臊一臊另两个没名没分的,让她们知道自己和她到底是不能比的。
陈妹珍一听这话,立刻起身站到一边。不论大家出自真情还是假意,一再招呼她一起合影,她都不肯近前。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徐春草磨磨叽叽推让了几下,还是加入到沈家人中去了,让这张全家福变得不伦不类,而且把王根平和陈妹珍都气得够呛,两人脸色非常难看,最后大家只好草草散了。
这次聚会让沈庐在远近亲戚那里,得了个“老不正经”的恶名。
手足之间总有点羞于讨论这种事情,偶尔一次,沈庐看上去心情不错,沈河也试着问过他将来有什么打算。沈庐大剌剌说:“做人,想那么多干什么。”他点起一支烟,又说:“你嫂子只要还想跟我,她的位子是不会动的;妹珍反正也是一个人,没什么牵绊,她这人看上去难弄,心是好的;春草也蛮可怜的,老公半辈子是废人,她年轻的时候就不漂亮,现在快成老太婆了,除了我还有谁对她好?你嫂子和妹珍背地里跟我闹过好多次了,让我以后不要再管她,我不答应。老弟啊,”他有点感慨地拍拍沈河的肩膀,“女人很奇怪,看着心肠很软,但对其他女人就没那么多同情心了。”沈庐说这番话时,掺杂着一点自鸣得意。沈河听了,也觉得沈庐的不忍是可以理解的。倒是陈妹珍,王根平至少有个名分,她算什么呢?她自己经济条件很好,女儿又在美国定居,面对沈庐的荒唐,竟然还是乖乖留下来,可见她对沈庐真的很有感情。
作为一个男人,沈河不得不佩服阿哥,没钱没势,照样妻妾成群。
他们现在出门更热闹了。两男三女,走到哪里都是兴师动众的。沈河借故退出了这个小团体,就像沈华背后开玩笑说的:“人家关起门来已经是一桌麻将了,还要你干什么。”
徐春草并不是每次都参加沈庐组织的活动,她是有家有口的人,来去自由,这一点让王根平和陈妹珍大为不满——仿佛这种“特权”也是对她们的一种挑衅。她们两个因为徐春草的存在,不约而同地对彼此表示起友好来。女人在互相敷衍的功夫上几乎都是高手,而且女人之间的话题也是无穷尽的。
时常是沈庐忙进忙出,两个女人悠闲地坐在沙发上,边打毛衣边聊天。
“上次你教我的这个花子不错,还是你的手巧,呶,这么一只小帽子,我是打来打去打不好。”
“呀,当真可爱!是给你小外孙打的吧?来,让我帮你打好了,快得很。”
“好的呀,那就辛苦你了!对了,那爿店的甘草梅片我买来了,我记得你上次说味道蛮好。”
陈妹珍翻出包里的牛皮纸袋,两根手指夹出一片甘草梅片送到王根平嘴边去,又拿着纸袋走去沈庐旁边,也拿了一片喂进他嘴里,一切都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王根平抬眼看看,又低头认真打她手里的小帽子。她近来有种体会,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久了,都会习惯的,她以前觉得不能忍的,现在都可以当看不见,虽然心里仍有异样的感觉,好像拔了坏牙的洞,空落落的,但那痛终究是渐渐钝了。
如果一个外人跑进来看到这派景象,怕是绝难想到这几个人之间有着怎样的纠葛。
沈庐把几样小菜端上来,两个女人帮忙摆好碗筷,是四套,陈妹珍首先就不高兴了,“她又要什么时候才来?”沈庐带着笑说:“可能还要等一会,她今天送病人去医院做治疗。”她看他陪着小心的样子,火气反倒上来了,把碗筷往桌上一顿,喉咙也响起来:“总是要这么多人等她一个人,她是什么太皇太后么?干脆不要来好了!”沈庐也不作声,拿过一只大碗,把每样菜拨一点出来,再扣上一只盘子,然后对她俩说:“我们先吃,不用等她。”见她俩不动筷,又笑着说:“快点吃,等她到了就开局,我今天可要好好玩两把。”王根平听话地端起碗吃饭,看到陈妹珍憋屈的样子,她心里有点想笑。生活的可笑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现在最怕的就是熟人来访,以前的同事、小姐妹,她都特意地疏远,最好与世隔绝。
陈妹珍这天也是格外地想闹别扭,对王根平,她多少有些心虚,知道自己是鸠占鹊巢,可是徐春草凭什么搅和在这里,一个乡巴佬一样的女人,除了会在沈庐面前嗲声嗲气地装傻,还有什么能耐?她真是越想越扎心,这口气平不了,哪里还有胃口。她板着脸只管用筷子捣着碗底。
这时徐春草来了。
沈庐去开门,她跟在他身后进来,周身裹着一股从外面带进来的冷风,夹着淡淡的药味。她没精打采,很累的样子。沈庐拿过那只大碗来,揭开盘子,送到徐春草跟前,“还热着,快吃。”又关切地问:“去医院,情况不太好?”徐春草还没回答,陈妹珍笑着说:“徐医生,你一边照顾病人,一边还要往这里跑,也太忙了,赶快多吃一点,沈庐特意给你留的呢。”王根平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还得敷衍,在旁也说:“小徐,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太累了?”语气比陈妹珍友好得多。徐春草叹口气说:“阿嫂,没办法,我们家那个,病了半辈子,好不了了,就是磨死人。”
“你家那位要是哪天识相点去了,你就可以把心都放在这里了,也省得沈庐和你互相记挂呢。”陈妹珍脸上漾着笑。
“妹珍阿姐,我跟你比不了,你女儿反正远在天边,外国人又开放,什么都能接受。我还有个儿子,就算他老子死了,我也得顾着他啊,不像你福气好,一个人一家门,管好自己就行了。”徐春草有种本事,哪怕跟人吵架也是不疾不徐的样子,保持着一种平稳软糯的语调,话头上却毫不示弱。
陈妹珍噎住了,脸涨红,这时沈庐开口了:“看来今天大家心情都不好,那么改天再聚好了,妹珍,你也别闹腾了,回去休息一下吧。”他声音不大,但几个女人都知道他已经相当不高兴了。他单单叫陈妹珍回家去,让陈妹珍很下不来台,她生气地坐着,以沉默抗议。徐春草笑着把沈庐一推,说:“你干吗呀,我好不容易赶了来!我不管啊,你快去把麻将拿出来,茶泡好,我吃几口饭就来。” 沈庐禁不住她这一嗔,笑呵呵地去厨房泡茶,张罗零食。王根平过来拉陈妹珍,陈妹珍也就跟着到麻将桌边坐下。
她不得不缓和了脸色,心里却是气得苦。麻将桌上方伸缩吊灯耀眼的光亮,经久不散的香烟味,厨房里的烟火气,甚至王根平的上海雪花膏廉价的香气,各种复杂、活生生的气味,都能让她感觉踏实,她迷恋着“有人”的味道。她自己的家,已经很多年不能称之为家了,那只是一个干净整洁、供她独处的房子。孩子们有他们的世界,她可不要当个儿孙绕膝的老奶奶。她不能没有男人地活着,那会让她感到行将就木!他们这代人,前半生都活得很局促,她守寡的时候年纪还轻,不是没有过其他的机会,但那些人,从身体到精神好像没一个比沈庐更“有趣”。她蹉跎这么多年,现在回头来不及了,耗着,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杭州人说打麻将风头顶要紧,做人又何尝不是!
陈妹珍知道,她需要等。
既然想定了要打一场持久战,就不怕输。她收拾好心情,一次次将面前小抽屉里白色嵌着黑点的筹码棒数出来,送到赢家那里去,一边满面春风地开着玩笑。
他们这桌麻将推了一圈又一圈,不知不觉中,大家的心和手都磨起了茧子。每个人都只看见周遭的人日渐憔悴,却没想到自己也是。
13
有一天王根平突然出现在沈河家门口。沈河连忙把她迎进门。王根平坐定了,第一句话就是:“阿弟,我跟你哥已经离了。”沈河唰地站了起来,但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可不是,还需要问为什么吗?王根平挥手示意他坐下,她脸上很平静,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我现在轻松了,心也静了,没那么乌糟糟。”她说着,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我原先想跟他们耗着,毕竟我才是你哥真正的妻子,时间长了,陈妹珍可能觉得没意思,就会退出我们的生活,结果,”她苦笑一声,“陈妹珍没走,又来了徐春草,我真是——糊涂,跟他们不清不楚地瞎混了这么多年!”
王根平老了很多,头顶泛起了大片花白,整个人缩水了一大圈。她话说得不愠不火,眼圈却红了。她是真心懊悔,陈妹珍一来,她就该离开的。她心里清楚,感情是一方面,何尝不也因为她舍不得那一点“实惠”,想着自己得了一套房子,有人照顾衣食起居,还是“免费饭票”,有什么不好的。反正都这个年纪了,还要奢求什么男人、感情!后来她才知道,有些代价一时是看不见的,默许了这一切,也就葬送了她和沈庐之间仅存的情义,连同她的自尊心。
王根平对着沈河,怕再触痛了好不容易稍稍平复的心绪,就起身说:“阿弟,我走了,以后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见面,我今天来,是想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关照,特别是我生病那时候,我是不会忘记你的好的。”沈河说:“阿嫂,阿哥的性情向来跟别人两样的,我们家里人都不赞成他这些事情,但你知道没人管得了阿哥,大概也是你们夫妻的缘分尽了,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你不是嫂子也是阿姐,我们肯定要保持联系的。”王根平凄然一笑,走了。
沈河正踌躇着要不要和沈庐联系一下,看看他心情如何的时候,沈庐来电话叫他和沈华两个人到他家去吃饭。五福楼的老房子早在九七年就拆掉了,他们在新分配的房子里住了几年,离婚后沈庐搬去了他另一套位于直大方伯的小房子。
沈华从沈河这里知道了哥嫂离婚的事,姐弟两个都想着阿哥肯定是要跟他们谈谈这个事情。招呼他们坐下后,沈庐直截了当地说:“你们大概知道了,我跟阿平已经离了。”他的脸上还是掠过一阵阴霾,想了一会,他又接着说:“是阿平提出的,我也——没有反对。那时候我们是谈好的,她能接受,我绝不会抛弃她,如果她接受不了,我不强求。我对女人一向是这个态度。妹珍这些年跟我闹了多少次,到底是没离开,她也受了不少委屈。”
沈华试探着问:“阿哥,你跟妹珍阿姐是要正式在一起了?”沈庐搓搓手,有点害羞,“呵呵,这把年纪了,蛮难为情的,但妹珍希望正式领证,亲友们吃一顿饭。她女儿也会从美国赶回来参加,她叫我和妹珍去美国旅游,如果喜欢,以后就在那里定居。我是不想去沾人家女儿的光,妹珍倒是很爽气的,说一切都听我的,看我高兴。”他说着笑了,像个年轻的新郎官一样。沈华姐弟都想,沈庐要是人去了美国,其他无论谁也就不是问题了,虽然家里人都对陈妹珍谈不上好感,但看来她对沈庐倒是真用心。姐弟俩当然是打心眼里高兴。沈河随口说了一句:“阿哥,以后你和妹珍阿姐可好了,可以美国、杭州两边住住,这个房子也好好收拾一下,弄喜庆点,像个新房的样子。”沈庐顿了顿,仿佛觉得有点为难,但还是说了出来:“呃,这个房子,我送给徐春草了。”
沈华和沈河大吃一惊。
“阿哥,你不是开玩笑吧?你真的把这个房子也送给女人了?”沈华的语气很是埋怨。
“也不算送,还是有条件的。”沈庐笑嘻嘻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谈论的不是他最后一套房子而是什么不值钱的小物件。“我跟春草的儿子签了协议的,他每个月付给我四千块,等我百年之后,房子就归他,在这之前,我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只要我还活着,谁都不能动这个房子。人嘛,要想开点,房子再值钱,能带得走吗?还不如用它来让自己剩下的日子过得更好。我反正要和妹珍去美国了,这个房子将来偶尔回来看你们时用用,我又能多一笔收入,到了外国也不用什么都靠别人,不是蛮好么。”
沈庐说得十分轻巧。出了沈庐的家,沈华忍不住抱怨:“阿哥真是的,一辈子胡来!到底把那么一点东西都败在女人身上了,这不就是贴给那个徐春草的分手费!”沈华的话不无道理,当初五福楼的老房子给了王根平还算有句话说,毕竟沈庐和她是正式夫妻,又亏欠她。时移世易,杭州房价飞涨,沈庐仅有的这一套房子位于老城区的黄金地段,如今值一大笔钱,每个月四千块,等于是送了。
沈河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劝道:“阿姐,你就别生气了,反正是阿哥的财产,他要怎么折腾,只要他自己高兴就行了。”“话不是这么说!他眼里就那几个老女人,也不想想我们其他人,连他自己的女儿,也好像没那么个人一样,男人啊,傻起来真是傻透了,样样为别人打算好了,还不知道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呢!”
14
因为办理出国手续的流程里有体检这个项目,沈庐多年来第一次走进了医院。他一向来对自己的身体十分自信,可是医院的诊断清晰而无情:肝癌。
每个人都知道人生是一场必定会有终点的旅程,还是少有人能做好到站的准备。
沈华和沈河以及他们常年在外地定居的大姐沈琴都汇集到了医院。一进医院,沈华就叹了口气:“又是这家医院。”沈河知道阿姐是说他们的父母都是送到这家医院,最终在这里离世的,沈庐现在也住进了这里……有些巧合有时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兄弟姐妹们也有些时日没见过面了,几个人看见沈庐靠坐着闭目养神,面色焦黄,整个人更加干瘦,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没戴眼镜。有那么一刻,沈河竟然把他看成了去世多年的母亲,一惊之下几乎要流泪,感觉无比荒诞又无比真实。
沈庐睁开眼看到他们,捞过眼镜来戴上,情绪还镇定,微微点头说:“人家说这个病只要能动手术就有希望,我想着还是要搏一搏。”沈河连忙凑上去说:“对的,阿哥,你一定要坚强点,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办法总是有的。”沈华也叽里呱啦地举了好多她身边的例子,说有人怎么治疗,又怎么至今都活得好好的。她说了半天,才想起四下里一看,问沈庐:“阿哥,现在谁在照顾你?妹珍阿姐呢?”沈庐马上说:“她女儿陪着她,她心脏不好,不能多受刺激,我让她不要到医院来,我也不用人照顾。”他轻描淡写,沈河听了却很不好受,这种时候不需要人照顾,还有什么时候需要呢?
姓王的主任医师见了他们姐弟,第一句话就是:“我以为这个病人没有亲属呢,这几天检查我看他都是自己一个人,护工也不请一个。”三人都十分难为情,大姐沈琴连忙解释:“不好意思,我阿哥刚刚才告诉我们。王主任,我退休前是放射科医生,他的情况……”王主任挥挥手,说:“你是医生最好,我就不用多说了,你自己看吧。”沈琴接过胶片袋,拿出沈庐的ct片子对着灯光的方向看了看,脸色马上变得十分凝重。沈华带着哭腔问道:“阿姐,真的那么严重?”沈琴还没回答,王主任鼻子里轻哼了一声说:“我们的诊断当然是很严谨的。病人肝部的肿瘤至少已经癌变五年以上了,属于晚期,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沈琴和沈华两个老姐妹话还没听完已经哭了,王医师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等着,并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这情形他们做医生的看得多了。沈河努力镇定情绪,问了一般病人家属都会问的问题:“王医师,我哥大概还有多少时间?”“可能两个月,也可能三个月。以目前的情况,治疗的意义不大,有些新方法也可以试试,但疗效都不确定,你们自己考虑吧。”王医师说完就带着几个实习生匆匆忙忙走了。医生办公室不断有医生跑进跑出,却不再有人来理睬他们,沈河只好一手一个搀扶着两个泪流满面的阿姐离开了医院。
沈庐弟妹们的悲伤自不必说,就连小一辈的,虽然沈庐对侄甥们不怎么亲切,但“打断骨头连着筋”,想到这样一个跟自己本属同根的人即将消失于世上,谁的心情都是黯淡的。
沈河永远不能忘记沈庐和他之间的最后一次单独交谈。
当沈河把王医生说的话比较婉转地传达给沈庐——然而再婉转也不能改变一个最核心的事实——他似乎清楚看到沈庐眼神里有一撮小小的火苗熄灭了,那里从此变成了一片灰白的世界。沈庐没有想到,他连最后一搏的机会都没有。但当时他什么也没说,只让沈河先回去。第二天,沈河再到医院时,发现沈庐已经穿戴整齐等着了。他坐在床边,手插在兜里,两条长腿交叠放着,精神尚可,只是声音变得很沙哑:“小河,过来坐,咱们兄弟谈谈天。”
沈河坐在沈庐脚边专供家属陪护的躺椅上,脸微仰着看他。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沉默的男人,相顾无言。这是一个大病房,主要是给病人做化疗时休息用的,人多嘈杂,临近中午才逐渐安静下来。沈庐努力清清嗓子,“等会你先去给我把出院手续办了。”他用手势制止沈河,不让他插话,自己继续说下去:“我没想过现在就要走,从来没想过。不过么,都是早晚的事情。那时候美兰那样绝情,我这个人已经死了半个。”他停顿了一会,又艰难地开口了:“小云——我本来是想好好养大她的,但是吧,我看到她心里就难受,这孩子也不争气,不管怎么说,是我没做好……你这两天去把她找来。” 沈河多年来第一次听沈庐谈起美兰,谈起小云,还是这样沉痛,难道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沈河的眼眶发酸,为了掩饰,他低头假装咳嗽一下,马上抬头说:“阿哥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她来看你的,她也该尽尽孝心。”沈庐摇头说:“她倒没什么该不该的,我只是想看看她过得怎么样,将来万一遇到美兰,总不能说我不知道。”说到后来,他好像在开玩笑。沈河勉强挤出一丝笑,说不出话来。沈庐看看他,又微微一笑,转而望向窗外,眼神里有了一抹光彩,似乎回忆起什么欢喜的往事来。
“我这一辈子,没什么朋友,跟家里人,也没相处好。唯一不错的就是女人缘。”沈河弄不清这话是否有戏谑的成分,仔细看了看沈庐,发现他是认真的。沈河想,阿哥这辈子只在女人身上呕心沥血,对哪个都有情,到现在惦记的还是那些女人们。这就是沈庐啊,人生一世,各有各的痴心,谁能说得清对错?
沈河心里决定不给阿哥最后的时日添堵,就说:“阿哥,你是不是想跟妹珍阿姐把心愿了了?我去找她谈一谈吧?她总不会不讲点感情。”没想到沈庐又大摇其头,“胡说,这个事情,不许再提了。不管她愿不愿意,我自己也不愿意。我现在只希望咱们兄弟姐妹在一起,有你们陪我最后这段日子,让我安安静静地走,就行了。只不过,她们几个跟我这么多年,也和家里人一样的,我不能没有任何交代。”
沈庐说了这么些话有点喘起来,他缓了缓,才又说:“你知道,房子我是没有了,钱也没剩几个,不过还是要分一分,谁都别嫌少,也算我对你们大家的一点心意。你帮我把我的意思记下来,到时你和小琴小华一起操办。”于是把存折在哪里,怎么分配都跟沈河嘱咐了一遍,兄弟两个从来没这么深入地谈过天。
虽然讨论怎么把那么一点点钱拿来分配太煞有介事了,但沈河还是认真地一笔笔计算好。按照沈庐的意愿,小云分一半,剩下的一半,家里所有男女老少加三个女人,平均分配,每个人分一万块钱之外,还余下几万块。沈庐此时舒了口气,仔细地把胳膊上横七竖八贴着的胶带扯下来,转转胳膊伸展了一下,对沈河说:“剩下这点你看着办吧。另外,不要墓,不要花圈,骨灰撒钱塘江,清清爽爽的,也别搞什么仪式,都是虚的,免了吧。”沈河把心里的劝说和反驳咽下去了,不要就不要吧,他想,是没什么意思。
15
多少年过去,杭州很多地方都翻天覆地,有些地方却好像被《西游记》里的避火罩给罩住了,跟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只是自管自地老旧,破败,让人见了吓一跳,以为走进了一个错乱时空的噩梦里去。
沈河找到小云所在的那片地方时,就是这样的感受。他凭着记忆,没费什么工夫,就到了位于市郊的那个老厂的宿舍区。那种平房现在很少见了,一排排的几个小房子连在一起,分别属于好几户人家。他问了一个路过的人,说出沈红云丈夫的名字,那人匆匆一指就走了。他走过去,趴在那家的窗户上向里面看,心里怀疑那人是乱指的。房子里很黑,借着外面的光亮能看到里面横七竖八地堆满了瓶瓶罐罐,各种杂物,简直不像住着人的样子。他正疑惑着,旁边一户的老太太出来打水,他们每户门前的地上都竖着一个小小的水龙头,老太太问他找谁,然后说:“就是这家,他家的小孩在呢,你敲门啊。”
出来开门的少年倒让沈河禁不住眼前一亮。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瘦瘦高高的,猛一看很像年轻时代的沈庐,却白净得多,因而更加俊秀。沈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受震动,他不用问也知道这是谁。
沈河微笑着说:“我是你妈妈的叔叔,是你的二外公。”少年十分淡然,没有惊奇,也没有欢喜,只说:“我妈不在家,要等会才回来。”然后转身进屋。沈河也跟了进去,一看,屋里比刚才在外面看到的更乱,满坑满谷,除了床上和一台电脑跟前的椅子,别说坐,连插脚的地方都找不出来了。少年坐到电脑跟前继续玩一种什么游戏,再不理会沈河。沈河站了一会,只好仍旧出去屋外的空地上等着,那屋里着实让人憋闷。
天气暴热,沈河的心也快要熬化了,这才看见一个身影缓慢地走过来。远看过去,那个身影十分肥胖,步履蹒跚,宽宽大大的黑色衣裤,只有两节肥白的胳膊特别显眼。沈河一边对着那个身影微笑一边心里一沉,虽然太不像了,但他看出来,这就是近二十年未见的沈红云。
沈河说:“小云,你好吗?”沈红云笑呵呵地回说:“叔叔,你怎么突然来了?”她走得满头大汗,脸通红,脖子上的皮肤很松,一圈一圈地叠着,仔细看,两鬓有了星星点点的花白,已经变了形的衣领下大块黑色的圆形印迹若隐若现,那是拔火罐留下的。相比于她的年纪,她整个人的形体状态是过分地苍老了。
沈河此时只想逃离这破败不堪的地方,于是赶紧说明来意。沈红云并没受到什么触动的样子,沉默了好一会,开口却是下逐客令:“叔叔,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也看到了,我这里坐的地方都没有,我也从来不烧饭,所以就不留你了。”沈河还想再说什么,她已经钻进那黑洞洞的屋子里去了。
他只好走了,之后又去了几次。最后她总算是带着儿子鹏鹏,时隔多年再次踏进了自己父亲的家。
这时候沈庐已经回到自己的家里,由沈河他们姐弟轮流陪护。自从那次在医院和沈河谈过一次天后,沈庐就很少说话了,每天躺着闭目养神。当沈红云和鹏鹏跟着沈河走进来时,沈庐抬眼首先看到的是鹏鹏,他久已沉静的面孔上瞬间有了一丝生气。他和沈河一样,被这个眉目俊朗的孩子吸引住了目光,当然他的心情只有比沈河更激动。沈红云凑上前,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阿爸——”又毫无意义地加了一句:“你好点吗?”沈庐看着她,摇摇头,“我好不了了。”
他们父女从来没有话可讲,好在现在也完全有理由不谈天了。沈红云从这天以后也经常来看沈庐,每次都带着鹏鹏。沈庐第一次知道有真正意义上的“后代”是种怎样的感觉,这小子又生得一表人才,所以每次看到他,沈庐再怎么没精神,也会睁开眼睛看着他点头微笑,露出愉快而欣慰的神色。有天晚上沈庐精神还好,突然对陪在身边的沈河说:“给那孩子多留点钱吧。”沈河当然明白他所指,连忙说:“阿哥你放心,其实我们兄弟姐妹怎么好拿你的钱呢,我打算跟他们商量,把那十几万都给小云吧。”沈庐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如果小云不是那么硬气,这房子……”截断了,又苦笑一声,“到底有点像我的地方。”沈河听了,也不知怎么接口。
沈家人听沈红云偶尔提过几句她和她丈夫的事,只知道他们夫妻关系很不好,那个男人不见人影也是正常。有一天,他却自己跑来了。他一进门,沈红云就一脸阴沉,显然是不愿见到他。隔了多年,沈家人还是都马上认出了这个人,因为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精瘦,头发微长而油腻,只是肤色变得更深,中了毒一样。他整个人跟沈红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现在从外形上是看不出两个人年纪差距有那么大了,只是很难想象他们会是夫妻。
他热情地跟沈家人打招呼,叔叔姑姑一通叫,又一脸关切地俯身对着沈庐叫阿爸,沈庐点点头,算是尽释前嫌。沈家人松了口气,看情形他们夫妻的感情肯定不怎么好,但只要还有这层关系在,总是沈家的人。
后面一阵子,他也每次都跟着沈红云母子过来,有时候坐在沈庐床前,给他捶捶腿捏捏手,很殷勤的样子,沈河看在眼里,觉得怪怪的。直到有一天,不知因为什么事,沈红云对着她丈夫大发雷霆,不准他再上门。事后她向大家解释,那家伙是来算计这套房子的,听说沈庐卖给别人了,觉得亲生女儿肯定有得争,所以偷偷在沈庐家里到处乱翻找房产证,被沈红云看到了,骂走了他。
沈红云淡淡地说:“我爸自己的房子,想给谁就给谁,我是不会去争的。”沈河他们都很诧异,这段日子他们知道,她丈夫常年不回家,已经很久不养家了,她是靠打点零工养活自己和孩子,却能对钱财这样淡然。可是当他们几个躲在厨房间悄悄商议沈庐后事的时候,沈华说了句:“墓地还是要的吧,小云,你阿妈那边——”沈红云马上剪断了她的话头:“这个不可能的。”脸上仍是笑眯眯的。她小时候很少有笑脸,现在却不知怎么养成了一种习惯,随便说一句什么话都要伴着一阵笑声,无论这话到底好不好笑,照说也不是坏事,可笑得太多了,让看的人莫名生出一种凄冷之感来。
她既如此坚决,他们也就撂开这头不提了。
沈庐已经好些天水米不进了,迅速地委顿下去,并且开始被逐渐加重的癌疼折磨。幸好沈琴早就通过关系,想方设法买到了一些镇痛的针剂备着,沈庐疼到呻吟的时候,她就急忙给他打一针来缓解,减轻了他很多痛苦。
最后的时刻到底是来了。沈河这才通知了那几个女人,让她们来见沈庐最后一面。徐春草自始至终不见人,只叫她儿子过来送那个月的“房钱”。沈河也是第一次见徐春草的儿子,他递给沈河一个信封,里面除了四千块,还有一个买卖协议的复印件。沈河抽出来匆匆扫了一眼,是阿哥的笔迹没错,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简单说就是,人死交房。
这个协议好像一个赌局,沈庐的运气太差,还没玩到一轮,已经要出局了。
沈河心里翻江倒海,冷淡地说:“我知道了,到时候,你再过来接手吧。”那小子似乎也觉得过意不去,赶紧点点头。他走到沈庐床边,凝神注视了一会,嘴里嘟囔了几句听不清的话,走了。
看上去最笨最不能干的徐春草,到最后却是得到最多而又最无情的一个。沈华一脸鄙夷地说:“阿哥临了还做了这么一桩傻事。徐春草肯定觉得受之有愧,所以索性躲了最安全。咳,这女人可真是狠心!”沈河急得直摆手,怕病床上的沈庐听了更添伤感。
沈河对她们几个女人,心里再怎么不满也不能表现出来,就是对王根平,他觉得她是太狠心了,毕竟多年的夫妻,何至于这么不闻不问。
陈妹珍来的时候,沈庐已经到了弥留之际。陈妹珍趴在他床头,肩膀一阵阵抖成了波浪状,沈河姐弟默然站在一边,隐约听到她的低语:“没这个命啊……你怪不怪我?怪不怪我?我就是怕见到这样子,我……真的受不了哇!”好一阵子,陈妹珍起身,两只手一起攥着一条白手帕,捂在口鼻上,抽噎得喘不上气来。她的悲伤是真的,这悲伤除了为沈庐,更为了她自己,这么多年的打算,成了一场空。如果她和沈庐正经在一起,她一定会是个贤惠的妻,她心里是这么打算的。可是现在她没有人可以去表白了,她沉浸在自伤自艾里,但也未尝没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庆幸,她是不肯对自己承认的——女朋友和妻子到底是两回事,否则她的境况就更可悲了。
王根平捱到了最后才来。见了沈家人,她十分矜持,对每个人都略点点头。看到多年不见而判若两人的沈红云,她似乎面有惭色,但也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坐在沈庐床边,她并没有泪,只是大声对着他喊:“老沈!老沈!”当然得不到回应。过一会,她又对着沈庐说:“我看到你女儿了,还有你的外孙,小伢儿相貌儿真好,你阿弟阿妹对你多好,你福气还是好啊!你现在安心了!”过分大声地,过分清晰地,一遍遍重复这几句话。沈河一开始没明白,后来想,可能是上下邻居来来往往探望,有些以前是见过他们夫妻共同进出的,她是说给他们听的,表明她并不是沈庐的什么人。
她走的时候,沈河把沈庐的各方面想法都交待了一下,包括不要仪式花圈,一切从简。她听了没吭声。但出殡当天还是订了个花圈送到了殡仪馆,上写“悼念沈先生千古;友王根平敬挽”。其他人因为遵从沈庐的遗愿都没送花圈,这一只不成气候的花圈就孤零零站在墙角。沈河这才知道王根平对沈庐的怨有多深,什么房子什么钱,再多些也没用!女人无情起来真是没底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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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河整理沈庐遗物的时候,把一只手机拿回了家。
那手机是沈庐刚回到家里时,沈河给他买的,因为他原来那只坏掉了,本来没手机也没什么,但那时候沈庐人还清醒,沈河想,他可能会需要跟一些朋友电话谈谈天,就特意去买了来给他。后来用得很少,也就一直关着。沈河拿回家,把它充上电,随手翻开通讯录想整理一下。通讯录的第一个号码写的是一个“森”字,沈河从来不知道有叫什么森的人。大概因为“森”这个字在通讯录上排名比较靠后,前面多了一个英文字母“a”,这样,这个号码就排到了最前面。第一个号码,一般来说总是最重要的一个。他继续翻下去,小河、小琴、小华、阿平、妹珍……都是正常的名字加号码,只有“森”采用了代号一样的单字。查看通话记录,这个号码从来没有呼入过,呼出倒有四五次,分布在不同的日子里,但呼出时间都很短,短到几乎不可能进行什么对话。
这是谁呢?沈河毫无头绪。他把这一个多月来看过沈庐的人挨个搜索过去,不知怎么脑子里就蹦出了一个想法。他急匆匆地赶回沈庐的房子里去,他还拿着钥匙,徐春草的儿子说好了过几天再来收房子。
沈河把一堆收好的票据资料等翻了个遍,找到了一个信封,里面是徐春草的儿子那时拿来作为凭据给他看的协议副本,先前因为有沈庐的口头确认,他也就从来没认真去看过。
他仔细看了看对方的签名:于如森。看到那个名字,他心里一震。也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了,他回忆那个年轻人,竟然想起儿时的沈庐,阿哥大他十二岁,他从记事起,看到的就是他意气风发的样貌。
徐春草的儿子,难道也是沈庐的儿子吗?所以他那些说辞,其实是一种掩人耳目的需要?细想起来,很有可能。顶着一个婚外私生子的名声,对孩子来说压力太大了,何况还有个名义上的爹呢。
阿哥居然有个儿子,这也太像他们小时候听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悲欢离合的人间奇事了!沈河呆坐在沈庐的房子里很久,任由黑暗渐渐笼罩了自己,连开灯的念头都没有。等窗外已是夜色沉沉的时候,他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近年他已经很少抽烟了,呛人的烟雾让他重新有了一种真实感。
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就算这个“森”确实是沈庐的亲生儿子,沈庐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出于骨肉亲情的本能,很想和“森”取得联系,然而他放弃了,这就意味着他已经想清楚了,要永久地保守这个秘密,也确实唯有此,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森”的名誉,保证他的生活不受困扰。
这一晚,沈河在沈庐家里独自过了一夜。躺在沈庐的床上,他慢慢回想和阿哥这一生的交集,从儿时想到最后的日子,恍然如梦。和一个人相处那么久,到头来却好像只看到了一点皮毛,更别说知心,然而再有十年恐怕也还是如此,你走不进我,我走不进你。
第二天,沈河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个积着一层灰的大木箱子。太沉重,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拖出来,发现它还挂着一把锁。这种老古董已经很少见了,深红色的漆面斑斑点点。锁也是老式的,他把沈庐随身带的钥匙串对比了一遍,找到了对应的钥匙。锁鼻因为生锈卡住了,使劲往上一掰,铁锈的粉末四溅。
沈河打开箱子,第一眼感觉里面琳琅满目,东西很多。首先看到一个绿色布面的小匣子,其实也不是匣子,沈河认出来,这是他们母亲用了大半辈子的一副竹制象牙面的麻将牌。沈河对这副麻将牌太熟悉了,小时候他经常坐在母亲腿上看她打麻将。那时候母亲一个人抚养他们兄弟姐妹,身体还好,最喜欢的消遣就是打麻将,所以经常请邻居和小姐妹过来开局。沈河拿出几张麻将牌来看,那么多年不见,它们并不怎么旧,每张牌都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整齐地码在盒子里,一张不少。沈河把几张麻将牌放在手里摩挲,好像又感到了母亲双手的温度,他一下子就流下热泪来了。
再翻下去,婴儿的粉红色小布鞋,斜襟小棉袄,大概是沈红云小时候穿过的,还有一个红色的小铁盒,打开卷边盖子,里面残留着一点胭脂,飘出淡淡的香气。
箱子里还有大量他们家在几十年间的老照片,家中大小几乎每个人的都有,真不知沈庐是在什么时候悄悄收集起来的。有很多沈河没见过的,比如母亲少女时代的旗袍照,沈琴沈华扎着麻花辫的照片。有一张是沈河小时候的,连他自己都没有印象,大概十岁的样子,脸很胖,眼睛被肉挤成了两条缝。他们儿时最深刻的记忆是饥饿,所以他不记得那是什么时期,怎么会那么有得吃!
他还发现一张沈庐和美兰年轻时的合影。一张黑白远景照片,美兰的头发被风吹成怒放的花盘,挡住了她的眼睛,但能看到她弯弯的嘴角;旁边的沈庐也笑着,用一只手帮美兰拢住纷飞的乱发。沈庐那样畅快的笑容,沈河从来没见过。他想,无论沈庐后来多么风流荒唐,美兰永远是他抚不平的心伤。沈庐原宥了他自己,纵容了他自己,却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安宁。
沈河一张张翻看下去,仿佛置身于时光的隧道中,满城记忆乘着风从耳旁呼啸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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