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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舟
转眼飘雪茫茫,我轻躺在望不到边的雪原,雪花无休止地落在我的面颊。
我感到呼吸均匀后,便站起,抖落掉黑色大衣上的雪,疲倦地朝远方望了一眼,继续前行了。那是片云杉林,在纷飞大雪中,显现出隐隐约约的轮廓。
来到云杉林前,我用尽全力喊出:“喂!”
我失望了,手扶一棵云杉,我看见黑手套的指尖已经被冻硬。
朝云杉林更深处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渐渐的,周围的雪花竟折射出光来,那是来自一座木屋里的油灯,淡淡的,很微弱。我不知所措地站着,在这飘雪的深夜,是否可以打扰也许熟睡的隐士。
“你好!有人在里面吗?”我想压低声音,但还是颤抖着大喊出来。
“吱”的一声,窗户被打开。一位围着红围巾的白胡子老头探出头,盯住我。
他真像圣诞老人啊。我这样想,他的红围巾看上去热烈无比,像严冬里的火焰。
“姑娘,你需要借住吗?”老头问,看不出什么样的表情。
“不,不,我找一个人,一个男人,上半身穿的绿夹克......很抱歉打扰您了!请问您有见过吗?”我半鞠躬,眼睛只看着雪地,浑身紧张。
听见“砰”,我错愕地抬起头,窗户被关上了,同时,我几乎要瘫倒在地。但很快,大门被打开,老头站在门口,我看清了他一身的装扮,纯白大绒袄大绒裤,加上他那鲜红的围巾,现在,他更像雪人一点了。
“进来吧。”
“谢谢,谢谢!”我激动万分,向木屋跑去,猜想丈夫一定就在里面。
木屋里比外面更亮一些,但感觉更拥挤了。木墙上挂着几把斧子和几把猎枪,挂了很多白色的棉皮,也许是白狐或是白兔的,在这座雪山经常出没。墙上还挂了一个奇怪的乐器,我认出它来,它是当地的民族乐器,康特勒琴。木屋中心有个燃烧着的火炉,我一进屋便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小东西,最显眼的是一个相框,一位英俊的男人和一位美丽的女人,身上穿满了登山装备,站在一片雪地,幸福地笑着,他们的身后是初升的红日。
我径直看向了角落里一张不大的床,丈夫盖着白棉被,眼睛紧闭,嘴唇发紫。
我心脏似乎被重锤,我问老头,“他还好吧。”
老头摇头,“不好,当时他被我从雪里挖出来的时候,都认为他是一具尸体。”
“真的很抱歉,打扰到了您的生活。”我再次鞠躬,随后脱掉手套,紧紧捂着胸口,“让我缓一缓吧。”
我走到丈夫身边,握住他的手,冰冷极了。我静静坐在床头。
“我这里有很多草药,在那边的箱子。”老头说,“你去睡床上,我睡地板就好。”
“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您!”
老头没说话,他打好地铺,吹灭了油灯。我脱掉鞋,倒头就睡。周围一片黑暗寂静,只有雪,发出轻微的簌簌声。我身心俱疲,聆听这雪,入眠了。
清晨,雪已经停了,阳光零落地散在床面,我摸索着起床,照例拿出口袋的镜子,发现短发蓬乱不堪。正准备理一理头发,猛地发现镜子的角落里,丈夫正微笑着看着我。
“你怎么醒了?”我翻身下床,穿好鞋。发现老头不在,应该是外出了。
我大学选修过中医,对此很有把握。找好草药和碗,很快就熬好了。见丈夫要起身,我急忙说,“别动!躺好。”
我走到床头,用勺舀起药汤,轻轻吹,递过去,“小心烫。”
“谢谢。”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时老头回来了,手中提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兔子。我起身,“前辈,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呢。”
“北野泉。”
“啊,前辈您是日本人吗?您的汉语说得真好。”我很惊讶,北野泉一副亚裔面孔,说汉语,我一直坚定地相信他是中国人。
北野泉点头,并不说话。他开始解剖兔子,似乎是准备熬汤。
我立刻说,“感谢北野先生对我丈夫的照顾,趁着阳光明媚,我们就先行离开了,以后会回来看望您的。”
北野泉摆摆手,“你丈夫必须躺一段时间,出门受寒,会留下一辈子的病根。”
“可是太麻烦先生您了。”
“倒是消除了些寂寞。”
我便不再言语,丈夫真切地说,“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兔汤散发出香味,我和丈夫都饥饿难耐,眼盯着北野泉盛上米饭,递给我们,他从桌子上清理出一片区域,稳稳地放好兔汤。我有点担心丈夫能不能正常进食,因此还是喂过去。解决食物后,丈夫闭上眼说,“我先睡一觉了。”
我起身收拾碗筷,北野泉没有阻止,“屋外有雪桶,煮化再用来洗吧。”
“好。”
做完一切后,额头竟渗出几滴汗水。
我看见北野泉从墙上取下一把斧子和猎枪,就要出门,我说,“北野先生,我跟您一起去吧。”北野泉转头看了我一眼。我戴好手套,跟了上去,出了木屋,将门关紧实。
路上,雪地松软极了,踩上去发出咯吱声,云杉林挂满了昨夜的雪,不时掉落下来,蓬蓬地砸向地面。北野泉问,“你们遇上山难了吗?”
“这要问我的爱人......我和我丈夫跟着一个旅行队,但他好像太兴奋了,要去一座山崖看看,我嘱托他去去就回,结果到天色暗下来还没回来。旅行队执意要等到早上再去找他,我等不了那么久,就独自去了。”
“他也许是踩滑了,腿上伤很重,现在来看恢复得还不错。”
我再次感激地看向他,但下一秒,我就呆立不动了。
“你和他离婚吧。”
“为什么?”
“他毫无责任心。”
“我说过,他太兴奋了,况且,这只是一个意外,前辈的话不用说这么重吧。”
北野泉沉默地站了片刻,继续向前走,“抱歉。”
我被这样突然的话弄得很不安,低着头,双手插兜,局促地走着。不察觉,已经走出云杉林了,一阵光浪涌来,我伸出手挡住视线。
“落日。”
我吃惊地说,“这才刚过中午吧。”
“这就是塞伦特雪山的冬天。”
“原来这里还有名字。”
面前视野广阔,一片平缓坡地,覆满白雪,延伸到很远。落日余晖,照在我们身上。北野泉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刚才说的话,不要在意。”
我也坐上雪地,欣赏夕阳美景,“没关系的北野先生,不过我有点好奇,您一直住在雪山中吗?”
“嗯。”
“方便说说这是为什么吗?”
“我在尽责。”
“尽责?我不理解。”
北野泉从白绒大衣内拿出一个小笔记本,“能看懂日语吗?”
我点头,我发现北野泉的脸好像变得失魂落魄了。
翻开,刚好有粒雪花掉落在页面,我轻轻将它吹走。
杉子小姐说有些厌倦了东京生活,想去北海道看看雪山。
“话说东京也有雪山吧,为什么非得去北海道看呢?”我不解地问。
“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的,太近。告诉你吧,我从小就有一个伟大梦想。”杉子小姐很倔强,随后又一脸神秘地说。
“说说看。”我微笑地看着她。
杉子小姐平静了,双眼看向别处,像在憧憬,“一座皑皑的雪山上,到处长着云杉,我用它来搭建起自己的小木屋,在那里永远,永远地生活下去。在日出或是日落,或是宁静的黑夜,我望着天空,向世界呼唤......”
“我想,会有这么一天的。”
开车去北海道的路上,杉子小姐显得很兴奋,她不停惊叹路过的景色,总让我停下车,拍下那一刻的合影。每天黄昏时,她把脑袋伸出天窗,叫我开慢些,而她悠闲地靠着,头发向后飘去,有时四周是海,有时是群山。
到了本州岛的海边,我将车安排好,便坐轮船过去了。路过函馆,往道北而去。在列车上,我和杉子小姐面对面坐,我翻着手中的资料说,“我们是去札幌,还是富良野......”
“嘘!”杉子小姐打断了我的话,“我们得去不为人知的地方。”
于是我们四处辗转,在某个小镇远处,发现了一座比较平缓的雪山。在小镇休息了一晚,大清早杉子小姐便拉着我,向雪山走去。
与东京的雪山不一样,它更像来自天空。站在雪山脚下,杉子小姐眺望着出神。
我们穿好登山装备,缓缓前进。我们都极不熟练,总是摔倒在雪地上,这却引得杉子小姐哈哈大笑,笑我,也笑她自己。天色渐晚,我们到了半山腰,扎好帐篷。在帐篷里,杉子小姐微笑看我,小声说,“我刚看见了云杉。”
“你想建造木屋吗?”
“当然。”
“先等到我们爬上山顶,征服了这片大地吧。”
“好!”
早上,我们相依着看完日出后,便继续前行。登上山顶的路反而更加平坦,杉子小姐已经可以跑起来了。
“小心一点。”我笑着望她美丽的背影。
“你可要快些!我马上就要成为这座雪山的主人了。”杉子小姐也回头一笑。
我们成功登顶,向四周望去,这里平坦得像一片雪原,合完影后,杉子小姐向着远方大喊一声:“喂——!”
“快快,你也喊。”她摇晃我。
“喂——!杉子小姐!”
“北野君!”
我们紧紧相拥,杉子小姐凑到我的耳边说,“我们去造木屋,好吗?”
“再等一等吧。”
这山顶的景色,让我久久难以平息。
过了很长时间,杉子小姐突然显得有些失落了。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杉子小姐蹲下身,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很美。”
“是吗......可登顶后我总感觉,不喜欢。太单调了,白茫茫的一片。也很生硬。”
我惊讶万分,看着她,“这不就是雪山的样子吗?”
“这哪里有雪山的样子,连云杉林都躲躲藏藏的。我想去北欧,在那里,说不定会发现圣诞老人呢!”
我生气了,“咱们普通人,不是想去哪就能去哪的。”
杉子小姐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又抬头看我,“那么,我们现在去造木屋吗?”
“你先去吧,我歇歇。”我躺下来,闭上眼睛。我想,杉子小姐,我真想什么都满足你。
杉子小姐于是向山下的一片云杉林走去了。天地一片洁白,我睁眼望着,有一种茫然感。
躺了半小时,我起身,去找杉子小姐,到了云杉林,她正和几位护林员争辩着。
“女士,你知道他们生长了多久吗?你就这样锯掉。”
“那又怎么样!这树,我是一定要锯掉的!”
“很抱歉女士,我们只能联系警察厅了。”
我连忙走上去,拉住杉子小姐,“对不起大家,我跟我夫人谈谈。”
我将杉子小姐拉到一边,对她说,“这里或许是禁止砍伐树木的。”
杉子小姐挣脱我,脸转向别处,一言不发,我看见从她眼里落下几滴泪水。
“我们去北欧,那里一定没有人管。”
杉子小姐忽然抱住我,呜呜地哭了,“北野君,你真好。”
再次向护林员道了歉后,我们收拾装备,便下山了。我们没有回东京,在札幌便买了机票,飞去芬兰。到了之后,又像在北海道一样四处辗转,寻找到一座更美的雪山。
那时是夜晚,雪山旁有个深蓝色湖泊,湖泊四周是灯火淡淡的小镇,小镇附近长满了覆满雪的云杉树。我们径直向雪山走去,对于小镇,却舍不得去惊扰。
静静地,夜空星光点点,我们登山的脚步放得很慢,杉子小姐说,“这里好安静。”
“嗯,那么我们就叫它,塞伦特雪山吧。”
“好......喔,真大一片云杉林。”
我们前路被云杉林所阻挡,我回头一望,小镇已经很遥远了,我说,“就在这里面吧,我们的木屋。”
“先休息一下。”杉子小姐说着,躺了下来,我躺在了她身边。
我们远望星河,云杉树的针叶在天空的一角。杉子小姐轻声喊,“喂。”
“嗯?”
“没有喊你啦,这是对世界的。你说,世界会记得这声呼唤吗?”
“一定会。”
时间默默流逝,杉子小姐终于站起身,“我们走。”
走入树林深处,我们拿出背包的一种便型锯子,清理出一大片地方,扎好营地,然后便开始收集木材。云杉倾倒,发出轰轰声,忙了很久,我们累的不行,一起靠在倒塌的树边,聊起对木屋的构想,不觉中天竟然亮了,朝霞从树干的间隙中穿过来,照在杉子小姐的脸上,我看见她微笑着,发丝闪着光,很耀眼。
“那么,现在继续工作吧。”
“好啊,我给你讲,刚才我在那边看见有兔子,想吃兔肉吗?”
“我想吃兔煲汤!”
朝阳才刚刚升起,小镇的人们伸个懒腰,翻身下床,出门和睡醒的邻居寒暄,又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但他们想不到,在昨夜熟睡的夜晚,在这座与他们世代相依的雪山上,有一对爱人,将在这里永远,永远生活下去。
“真好。”我合上笔记本。夕阳已经落山了,夜空出现许多星星,和那时的北野夫妇是同一片星空。我似乎远远看见,年轻的北野先生和杉子小姐,正互相挽着,一路踏着雪,走向自己。
“是啊,真好。”北野泉也说。
我忍不住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不过,杉子小姐呢?”
北野泉不说话,沉默着。我也不便再问,我们就这样沉默了许久。北野泉却突然说,“看看末页吧,我帮你掌灯。”
我翻了过去。
亲爱的杉子小姐:
塞伦特雪山的冬天又来了,你在天国是否会冷呢?
或许你不知道塞伦特雪山,这是我安度余生的地方,也一定是你梦中的雪山,若是夜晚,走出雪山上的木屋,走出云杉林,向山下眺望,能清晰地看见山脚的小镇,发出淡淡微光,看见深蓝色的湖泊,像这片大地的眼睛。这里空气很好,每夜的头顶上,都是一片星空。
你问我会孤独吗?不,一点都不,因为我一直相信,你就在我身边。
1984.12.23
我看向被油灯光照映的北野泉的脸,“她,去世了吗?”
“嗯。”
“什么时候?”
“在北海道的时候,我躺在雪山上,让她独自去云杉林建造木屋的时候。她跌入了深穴,而我当时一无所知。
“我回到了镇上,以为她是生气了,在镇上躲我。过了几天,我才在旅馆的窗户边望向那座雪山,心脏狂跳不止。
“我找到当地的警察厅,和他们展开了搜寻。在那个洞中,那个幽暗潮湿而窄小的洞中,找到了杉子小姐。
“她留有一封遗书:北野君,我在天国等你。”
北野泉平静地叙述完,我说不出一句话来。北野泉把灯灭了,黑夜静悄悄。
我们开始往回走,路上,我问,“那些后来的事......”
北野泉声音微弱而嘶哑,“我可真是梦见过的。”
已经看见云杉深处木屋的光了,我们渐渐走过去,竟然发现了一个忙碌着的人影。丈夫正整理小院。
“怎么可以!你回去躺着。”我发怒地盯着他,冲过去,抢走他手中的扫帚。
丈夫摊摊手,笑得很窘迫,“我感觉我好得差不多了。”
“回去,外面这么冷!”我扶着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进入了木屋。丈夫口中却不停说些不用照顾的话,都被我愤怒地驳斥。将他安置好后,才歇一口气。
开着的木门空荡荡的,吹进冷风,我想起北野泉还在外面,急忙出去。
我走到台阶上,看见北野泉正深深微笑着,看向我,我不由得注意到,他眼角处却有深深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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