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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老钟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刚开摄影店不久。
因为店面小又偏僻,加上经验不足,所以价格上比其它店要稍稍便宜那么一点点。尽管如此,生意仍然十分清淡。
那天,日头很大,没有风,热浪一阵阵袭来,我昏昏欲睡。正在这时,来了一对中年男女,我连忙起身迎上前去。
女的个头不高,瘦瘦的,穿着一件红丝绸上衣,长相一般,男的身材高大、壮硕,没有多少头发,圆圆的脸上冒着油油的汗,白衬衫领口的两粒纽扣开着,靠近胸脯的地方透着汗水。我赶紧递上一块毛巾说:“两位,快请坐,”一边回转身,倒了两杯白开水,同时把风扇开到了最大。
坐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那男的说:“我们照个结婚登记照。”
“没问题!”我干脆地回答道。
这种相片简单,很快就照好了。在开单子的时候,我问:“师傅,您贵姓?”
“我姓钟,专修世界名表,广场那个钟表店就是我开的,要修表,来找我。”
精彩的广告词!我在心里暗自佩服:“好的,钟师傅,久仰、久仰,承蒙关照!”
“嗯,三天后来取?”他看着单子说。
我问:“不会耽误您吧?”
他没再说什么,就和那女的走了。
“挺能装啊!钟师傅,专修世界名表,咱这屁大的地方哪有几块世界名表,糊弄鬼呢!”我在心里哂笑道。
第三天临近中午的时候,那个女的急匆匆地跑来,拿起装着相片的袋子看都没看就走了。没一会儿,老钟气冲冲地闯了来,本来就挺大的眼睛此时瞪得溜圆,他把照片往桌子上一摔:
“小兄弟,你就是这么做生意的吗!”
我拿起相片一看,马上明白过来:结婚照要的是两寸照片,忘了给人家放大了。
我一连声地道歉:“对不起了钟师傅,您消消气,我保证今晚就给您弄好,亲自送到您府上,您看成不?”
老钟没吭声,瞅瞅我,啥话没说,抬腿走了。
晚上去送照片的时候,我的心里不免有些忐忑,心想,搞不好还得挨一通狗屁呲。
老钟的钟表店在广场的东面,老远就能看见二楼上的招牌:乾坤钟表,旁边一列小字:专修世界名表。一楼是门市,柜台里摆了一溜儿电子表、上海牌手表、俄罗斯手表、怀表,地上有高高矮矮的坐钟,墙上有大大小小的挂钟。女人带着我上到二楼,就是老钟的家了,四十来平方,十分简单,桌子成了老钟的工作台,上面摆着老钟吃饭的家物什。
老钟正在炒菜,见了我,竟意外地露出了笑脸,一向口齿伶俐的我突然就语塞了。老钟拍拍我说:“小兄弟,愣着干啥,快坐,一会儿陪老哥我喝两杯。”
我说:“这哪儿行呢,我这陪罪还来不及呢,咋敢坐这儿喝酒。”
老钟脸一沉说:“你小子投我脾气,瞧得起我,就坐下,瞧不起我,你走!”
我一看老钟这架势不像是假的,不敢再推脱,在屁股挨到板凳的一瞬又立马站了起来说:“那我下去买瓶酒,您看您喜欢喝哪种酒?”
老钟笑了:“就整北大荒!”
那晚,我们两人喝了一瓶北大荒,六十度,喝完了两人都有些蒙,老钟虽然酒量不错,但也醉了。从老钟的口里得知,他是北京顺义的知青,别人都以为他是北京人,他说他只跟我说过他不是北京人,其实他是北京顺义人。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跟别人说我是北京人吗?知道顺义的人就知道你不是北京人,不知道顺义的人也认为你不是北京人,你知道北京人和不是北京人的差别吗?明白了这个理儿,你就明白了我为什么打个专修世界名表的招牌了。小伙子,你有我年轻时候的样,好好干,能成!
从老钟家出来已经很晚了,一弯新月挂在天边,有凉风吹过,让我打了个激灵,想吐又没吐出来。胃里翻江倒海,心里也波澜起伏:老钟这人,有门道,能入他法眼的人不会太多,他认为我可以应该错不了。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人会认可你呢?
自信满满,自此我比以前更勤奋了,服务上也更加周到细致,绝对不允许再出现类似老钟结婚照那样的错误。早上比别人的店开得早,店面打整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在门脸的装修上也花了不少心思,门口又放了一对音箱,低音炮发出的声响足以让五、六楼听到都发颤。可是生意没见好,倒有不少人找上门来说,太闹得慌,扰民,坚决要求拿掉那对音箱。我顿时产生了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感觉,也许这就是梦想与现实的距离。
不免有些萎顿,晚上顺步就来到了老钟家。听完我的一番倾诉,原以为老钟会给我一些拆解的招数,可是他却啥也没说,这让我很失望。老钟问我会下棋不,摆两盘?原来老钟还有这爱好!好吧,就暂且陪这匹老马蹓蹓。
说实话,老钟的棋艺并不咋样,开局就落了后手,只是碍于情面,我没有痛下杀手,故意缓了几招,下了三盘,都以老钟的失败告终。所以看似给老钟留了情面,其实也没留,哪怕让他赢上一盘,于我又有什么大不了,可对老钟就不一样了。我之所以这样也是想激一激他,怎么也得露出点蛛丝马迹,让我有迹可循。
老钟哈哈一笑,对我一竖大姆指:
“小兄弟,果然不错,你现在是六窍皆通啊!”
看我没听明白,一幅云山雾罩的样子,老钟又补上一句:“只差一窍未通。”
这个老钟!
后来我才知道,老钟最擅长的是围棋,农场里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一些学生慕名来找他下棋,都是以学习为目的,只要有时间,老钟都会陪他们下让子棋,只是从不复盘、从不讲解。有一次我看见一个高中生身上背着一个袋子,手上拎着一个袋子去找老钟,看样子还挺沉。我问那学生,口袋里装的啥,学生告诉我说是围棋和围棋桌。我感到诧异,老钟家会没有围棋?
我就问老钟:“你围棋下得这么好,怎么没见你家里有围棋呀?旁人谁会知道你会下围棋?再说了,每回让人家背着棋袋子来,未免太不礼貌吧。”
老钟淡淡一笑:“棋已装在心里,要棋何用,下棋同比武,凡上门来者,你以为何为?”
高手不凡!不凡才是高手。我不得不暗自佩服。
一晃儿,小半年就过去了,我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这天晚上,有朋友给我送来了条江鱼,三斤多沉,我顺手就给老钟拎了去。老钟眼睛上夹着个镜子,正在修表,听见我进来也没放下手里的活计。
屋子里很乱,没有坐的地方,我简单规拢了一下,腾出个地儿,刚要坐下,忽然想起来有阵子没见到老钟的女人了,我随口问了句:“嫂夫人呢?”
“离了。”
老钟的话平淡得出奇,好像是跟自己毫无关联。室内暖暖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冻住了,出现了几分钟短暂的沉静。
“我姓钟,和钟表打了半辈子交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宿命?”我没接他的话茬,听他继续说。
“你也可以把钟表看成时间,”他一边修表一边说:“每一天我都能感受到时间,当我拿起表,就能看见时间滴嗒、滴嗒从我的指尖上走过,其实那不是时间,是阳光,阳光一点一点在手指上轻轻移动,就像太阳从东走到西。时间是可以画画的,你是不是看到一幅幅画面?时间还是有记忆的,它会还原某一个场景,当你听到指针的嗒嗒声,听到悠扬、回荡的钟鸣声,你一定会想起什么。只要一听到这些清脆的声音,只要一看到那些精美绝伦转动的齿轮,很多画面会奔涌而来,感觉时光的手轻轻地触摸我,充满怜爱与不舍。从声音里,我能分辨出哪些走得快了,哪些走得慢了,不管快了慢了,都是错的,就像人,走出了预定的轨道,进入到另一个时空,不同的是,表可以修正,而人生不能。”
老钟的话有些零乱,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只猜想,老钟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
“我只知道,时间就是金钱。”
老钟听了我这话,放下手里的表,笑了,说:“你说的没错,时间就是当下,今晚,咱俩不醉不散!”
看来老钟也是个爱财的人。
席间,老钟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喝酒,听我絮叨些生意上的事,我说,你对面那间铺面位置不错,就是房子有些破烂,还死啦贵。老钟直瞪瞪地盯着我:“你懂不懂啥叫黄金地段!”老钟起身去提灶上烧开的水壶,摇摇头说:“大部分人都会被表象所迷惑,看不清实质,所以他们注定普通。什么是眼界,看多远,你就能走多远。”
我的眼睛一亮,心里有底了,之前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盘下那间铺子,老钟这一句话让我彻底下定了决心。
说干就干,我以闪电般的速度拿下了那间铺面,然后快马加鞭,装修房屋,安装灯箱,制做冰灯,终于赶在春节前开张营业了。
春节是游子归乡、阖家团圆的日子,老子、儿子、孙子、儿媳、女婿、妯娌、连襟,一大家子扶老携幼,逛完了广场上的花灯,就前呼后拥挤进店来,按长序排好位置,来个合家欢、全家福。大红福字和灯笼透着节日的喜庆,厚厚的棉袄体现着富足,每个人脸上都满溢着甜甜的笑,让一张相片记载下这一年来最美好的时刻。
于是,皆大欢喜,我赚得盆满钵满。
生意一火就停不下来,也就没有时间再去找老钟喝酒聊天,但这不等于我就忘了老钟,时不时的,我会托人捎去些小东西,以示挂念。我们都没有打电话闲聊的习惯,电话是用来说事的,对于生意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何况我和老钟都是对时间很敏感的人。
这期间我从别人的嘴里得知,和他结婚的那个女的并不是他的初婚,他的原配是和他一起下乡的女青年,返城的时候,老钟把他的名额给了那个女知青,他们就是在女知青返城的前一天结的婚,他们什么时候离的婚就不清楚了。
这么说来,老钟第二次结婚距离第一次结婚有十年左右的时间了,这十年中,老钟都做了什么,他找过当年的女知青吗?他们有孩子吗?他为什么不返城呢?他的第一次婚姻失败是出于无奈还是因为利益交换导致?我想起那晚老钟说的关于时间的话,他的话是不是有所指?
随着生意的好转,我陆续增加了人手,摄影师、摄影师助理、化妆师、接待员,我也逐渐地从中脱离出来,成了甩手掌柜。也就有时间有心情去找老钟喝酒聊天,当然这时候的心情和当初的心情截然不同。
老钟的钟表店还在街对面,尽管我和他中间只隔着一条街,是一条可以轻松跨越的街,可有时候却是一条难以逾越的河,时间真的很奇妙,虽然面对同样的事物,可是每一天的感觉都不一样,甚至每一分每一秒。路边的杨树纷纷地落下金黄的叶子,令人眩目,不觉又是一年,秋天翩然而至。乾坤钟表的招牌仍然未变,当初觉得十分轻浮与滑稽,此时再看,沉稳、厚重,似乎透着百年沧桑的历史光芒。
走进店铺,发现墙上的挂钟不见了,挂了一溜皮草,地上的坐钟也仅存几个。一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妇女冲我微笑地点头,一旁坐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在看英语课本。老钟什么时候开始做皮草生意了?我心想。中年妇女走过来对我说,需要什么款式的,我可以帮你选。我说,我是来找老钟的。哦,老钟在二楼,她朝楼上指了指。
房间的格局做了略微的改动,显得比以前宽敞了,除了原来的红木桌椅、衣柜没动外,新添了极具时尚与色彩的餐桌、餐椅,屋内打扫得十分干净,物品分类摆放,井井有条。老钟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虽然秋意渐浓,凉气逼人,可老钟的头上居然冒着汗珠儿。这让我想起初次见到老钟时的情景。
老钟见我进来,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到我跟前,扬扬粗黑的眉毛,习惯性地拍拍我说,你小子终于来了!我没做过多解释,只说,你这里变化也不小哇!怎么,做起皮草生意了?老钟说,哪有,现在机械挂钟和坐钟差不多被淘汰完了,小周,就是楼下的那个妇女,是做皮草生意的,看我这铺子有空闲,找我商量能不能边卖皮衣边帮我捎带着卖手表,这样可以少付两个租金。刚才你看见那个读书的女孩是她的女儿,在上高中。我见她孤儿寡母的,在外面挺不容易,就同意了。实不相瞒,我和她处了半年多,人挺好,会体贴人,过日子是把好手。我一拱手说,那恭喜你了,钟大哥,啥时候喝你的喜酒啊!老钟的表情很平淡,他说,谁都没提这茬,先就这样过吧。
是因为两个人对婚姻都怕了,还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这世间的事儿真不好说,不是所有的人或事都要有一个合理的结果,过程也许更重要。
我经常出入老钟家,成了老钟的常客,每次都要杀上两盘。老钟研习了一段时间棋谱,棋艺已经和我不相上下,棋逢对手,这样对弈更加有趣。周嫂收了摊以后,总会做几道精致的小菜,供我们下酒,周嫂落落大方,和我们一起吃饭,闲谈,很贴心地观察我们喝酒的进度,适时地为我们加菜、添饭,我恍惚有在家的感觉,温暖而惬意。
时间久了,与周嫂也熟络了,我每次去老钟家,除了带些熟食、小菜外,还会给周嫂的女儿买几本辅导教材和磁带、光盘什么的。周嫂从不假意推辞,总是高兴地收下,嘴里说,俺这小兄弟真是有心!
中秋节一来,我又忙活开了。想想那些开心的日子,真的很短。打发手下人给老钟送了盒月饼,真心希望他幸福美满。
北方的冬天来得早,十月中旬就下起了雪花。我开始备战元旦和春节,思谋着促销手段和套系风格,从硬件到软件,策划了一个又一个抢夺客户的方案,有时候忙得饭都顾不上吃。
一天,我正在吃泡面,周嫂掀开棉门帘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饭盒,她说,别老吃方便面,会吃坏胃的,这是刚出锅的饺子,快趁热吃了。我心里一热,说周嫂,让你费心了。周嫂说,你这孩子,哪的话呀!
从那以后,周嫂隔三差五总会给我送吃的:包子,油条、麻花,汤圆,变着花样送,生怕我吃腻了,久而久之,我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满以为这是个充满了温暖的冬天,一如在老钟家下棋、喝酒、聊天,慢条斯理地品味着周嫂的美食,感受家一样的温馨,直到春暖花开。
眼看着再有二十来天就过年了,我忙得焦头烂额,正和底下人商量着如何取冰、运冰做冰灯的事,周嫂急匆匆地走进来,把我拉到一边,她说,我要走了,你能不能喊几个人帮我收拾收拾东西。我问,为啥?周嫂低下头,似有难言之隐,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对我说:不瞒你说,我和老钟在一起之前提过一个条件,他每月给我们娘俩儿四百块钱。老钟同意了,这一年下来,大家相处得还不错。孩子明年就考大学了,花费会比往常多一些,我不想委屈了孩子,寻思着和老钟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每月多给一百。你是知道的,老钟有钱,这点儿对他根本不算啥,谁成想,老钟翻脸了,说我对他不是真心的,就是冲着他的钱来的。这话多伤人哪,小兄弟,你说我是那样人吗?老钟哪样都好,只有一样不好,爱财如命,没人味,原以为后半辈子会交给他,现在看来这种人哪能有指望?
我想留下周嫂,再去做做老钟的工作,就问,那孩子上学怎么办,还有半年就高考了,也不宜变动啊!周嫂眼圈一红,眼泪就滚出来了,她抽泣着说,到时候再想办法呗,不行只有认命,我要是留下来就等于承认了他说的话,他是那样人,我不是,我可不能冤冤枉枉背这样的名声!
我说,好,你等着,我这就去安排人。
背着周嫂,我去找老钟,我说,周嫂多好的一个人啊,为了一点钱,你就可以放弃一个能让你幸福的人?咱成天拼命地挣钱为了啥呀?
老钟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说,我们的事你不清楚,有些事,你没经历过是不会懂的。
我知道说服不了老钟,就没再说什么。我给周嫂装了一万块钱,说给孩子上学用。周嫂推脱了一下,看我态度坚决,便收下了。她说,兄弟,这钱嫂子不会白拿,一定会还你的。
过年的时候我去给老钟拜年,老钟病倒在床上,孤零零的一个人。屋子里的东西随意地到处丢着,上面落了一层灰尘。
我说,你病了咋不吱一声呢?
老钟的脸有些暗黄,他说,没啥,静静养两天就好了。老钟说,他去找过周嫂了。找没找到,老钟没说,周嫂为啥没回来老钟也没说,从老钟茫然的眼神里,我猜到了一二。
老钟和我都是和时间打交道的人,我们都在品读时光,我定格影像,截取时光的片断,老钟校正着钟表的运行轨迹,只是,老钟是否也修正了他自己的人生轨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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