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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节选)
黄 朴
小小萤火虫,
飞到西又飞到东。
这边亮!那边亮!
好像许多小灯笼。
——儿歌
一
你吃饱些。父亲强调。
我这回去要四五天呢。父亲看着我不停咀嚼的嘴巴。
单趟要走四五十里路。父亲已将挂在墙上歇了几个月的锄头摘下来。
要不你就不去了。父亲盯着我。
赛虎停在门口,尾巴摆动得像一丛大风中的芦苇。
它去吗?我眼睛挑衅地看着骄傲的狗。
去呀,它能当一个人用。闪亮的锄头已坐上父亲的肩。
那我也去。我往挎包里塞了几本书。
你不要后悔,也不要叫苦。父亲收回了复杂得说不清的目光。
赛虎如得了令,身子已奔出了老远。
恓惶的,倒没有那只狗精神,瞧它尾巴举得高高的,像随风摇摆的芦苇。哦,他额头弯月形的疤,比多年前更亮了,说话不时夹些咳,头发灰白,像戴着一顶白帽子。感觉不好,真的,感觉很不好。那孩子脸有些青,还黑,倒是眼睛很亮,偶尔迸射出一点亮亮的光。狗和他亲,头在他腿上摩挲着。裤子烂出一个洞,洞里暴露的皮肤惨白,但比脸上的颜色好看些。鸟叫或有些风吹草动,狗都很警觉地竖起耳,锐利的目光直奔它发现的目标。说是叫赛虎,比起虎来,还差一大截子呢。人和狗都弱瘦瘦的、干瘪瘪的。怎么会那么饿呢?好像饿了好多年。那孩子两碗挂面好像还没吃饱。他把碗里的面捞出来,捞了三筷子,挂面悬在筷子上,像一道道白色的水流。那三筷子挂面全进了孩子的碗里。他碗里就剩下几条面了。筷子在碗里搅,那几条面旋转着,旋成一团似乎永远也吃不尽的面团。他全心全意地用了很大的力量。吃掉碗边一片菜叶,灭了碗口上悬挂的半截面,嗍了嗍筷子。他的舌好长,像一条大蚯蚓,还没见过这么灵巧的大蚯蚓呢。他把碗放上锅台,目光咕咚一声跌进锅里,好久目光方挣扎着爬出来,饥饿的目光在灶房里寻觅一番,就被他带出了门。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蛇他都敢捉呢。他爸吃完了饭舔碗筷,他还当着我的面奚落他爸。脏死了,他说,多削眼哦。山上的野物几乎被他打光。麻雀包在泥里烧熟,他给我吃麻雀腿。麻雀腿上一点肉也没有,嚼起来咯吱吱的。抓了螃蟹,我们一只只地掰腿吃。他把青蛙穿在棍子上在火里烤,忍着酷刑的青蛙像是在表演荒诞的舞蹈。他如一个怪物,没有啥是他不能吃的。他吃了就吃了,一点事情也没有。而学他的人,往往吃坏了肚子,或吃出了病。我劝他不要啥都吃,啥都吃的,是牲畜,猪还不喝猪肉汤呢。我又不吃人,他狠狠地戗我,把一只烤熟的鸟腿递给我。他老婆秀梅嫌他不安分,说过他几回,他就动了粗。我劝架,他竟然说我要喜欢秀梅,就让秀梅跟我过。唉,这人年轻时太混蛋了。
咽了嘴里的唾沫,我看见狗舔了几口水,仰头张望盘旋在高空的老鹰。鹰翅张得如一把大伞。麻雀啄食老鹰地上漂移的光影,狗朝天空发出明亮的吠叫。鹰掠过头顶,麻雀惊嚷着纷纷逃散,风趁乱抓走了狗头上的野花。
二
爸,你咋不多吃些?
人家锅里不多了,总要给人家留一些吧。你正长身体,两碗稀汤挂面能吃饱?你多吃些,我饱一顿饿一顿没啥的。我的胃好得很,几天不吃也好好的,吃得撑撑的也好好的。它还真是一个好东西,它要是太娇贵了,那怎么行?它太懂自己的身份了。生在我这样人的身上,它只能吃杂粮吃粗粮,有时候还要受寒受热。要认清现实,不认清这样的现实,咋活呀?不能看着人家吃肉吃大米吃水果吃各种炒菜甚至吃山上跑的水里游的,自己也跟着闹着嚷着要吃,你有这个资格资本吗?不能因为你吃不上,就闹情绪就惹人不高兴,那就不好了,那样还能对得起人吗?器官长在不同人的身上,就有着不同的命运,我是想明白了。胃当然也想明白了。它很听话呢,比你听话多了。我有时候想,它长在我身上,真的是太亏欠它了。你还小,有些道理不懂,等你长大了,慢慢就会懂。生活中有些道理要靠你经历。吃饱了吧你?
我吃饱了,饱得很。走起路来肚里还哗啦啦响。你吃一点干粮吧。虽然你的胃很听话,从来不提反对意见,但你要对它好一些。对它好一些总不是坏事。你对它好,它当然也会对你好。你说要悟,这就是我边走边悟出的道理。咱们到这山上挖药材,跑了大半天,挖了好几面坡,连个天麻的影子都没见。你说这个时候,正是挖天麻的好季节,不可能挖不到一点天麻。咱们像野猪一样,刨了好几面坡。其实,我们可能还不如野猪。野猪对山林太熟悉了,哪里有啥,哪里没有啥,它们清清楚楚的。可惜我听不懂野猪的话。不然刚才那几头大野猪站在山梁上叫嚷,我就晓得它们在说啥了。说不定它们在喊天麻猪苓快跑啊,有人来挖你们了;蜜蜂喜鹊快跑啊,有人来抓你们了。
你能悟就好了。生活像走路,要经常走一走,回头望一望。看看哪些走对了,哪些走错了,这样才不会像猴子掰苞谷,东丢一个,西丢一个。我刚说的那些,其实不是我悟的,是李文化给我讲的。李文化当年在柳庄小学当老师。他住在学校的烂房里,刮风漏雨的,你爷看他可怜,就叫他住咱家。他在咱们家住了四年。我跟他还真学了些知识。他这个人爱管教人,他把村里人都当成他的学生。他看不惯我打猎,看不惯我吃蛇吃青蛙,说我残害生灵。可家里人饿呀,不吃就会饿死的。也不是就我们一家人吃,村里其他人也吃啊。有时候熬一大锅野猪汤,村里人汤汤水水都能吃得上。他连饿带感冒病了,昏迷几天不醒,我硬是给他灌了一碗蛇肉汤。抓一条蛇容易吗?那条蛇把我咬了,幸亏是条无毒的菜花蛇,不然,我早给报销了。他怪我坏了他的修养。笑话,要不是那碗蛇汤,说不定他就长睡不醒了。为吃不吃动物我们常发生争执。杨树遮了教室的光线,我帮忙砍树枝,顺手掏了树上的喜鹊窝。鸟蛋还是热的,他硬逼着我把蛋还给喜鹊。我恼了,我们骑在树枝上争执,他失手一镰刀砍在我的额头上,从此那里就留下了弯月形的伤疤。那疤逢阴雨天就疼,我想吃动物肉就疼。后来野猪成了保护动物,那畜生越保护越多,毫无顾忌地糟蹋庄稼,把地里的土豆刨出来,把才结穗的玉米扑倒,把家里的灶台床铺掀翻,简直成了疯狂报复人类的精怪。我组织人费了好大力气把那群野猪给灭了,那头猪王差点把我的胳膊给咬断。有人告我,警察把我抓了,还是李文化托关系把我保出来的。李文化退休好多年了。不住城里,硬一个人住回老家的穷山村,说要改造乡村改造农民。他自己出钱在村里办了个农民学堂,请人讲各种实用技能和知识。我看他是没有改造乡村而是被乡村给改造了。唉,这个人一直和别人不一样。前几年我来的时候,他每回都带我上坡,他说哪儿有药材,我就在哪儿挖,神了。每回都挖几蛇皮袋。后来,我越挖越厉害,他就不带我了,埋怨我太贪,干啥事都贪,打猎能把野物打光,挖药能把山挖空,把药挖绝种。你说这个人怪不怪?我不挖,天麻不是烂在土里了吗?我能把山挖空吗?离了他,我照样能找到天麻,就是没他找得准。你看这土黑灵灵的,很适合长天麻。天麻就喜欢在这种地方生活,它不在这里生活能到哪里生活呢?好多人不敢来这里。有些人进了这老林子,就迷了路,就出不来,就永远出不来。你看这林子里黑乎乎的,几乎看不见阳光。晴天是这样,下雨天或者是阴天,就更害怕了。你说,这样的老林子,谁敢不要命来呀。
那你不怕吗?你不怕我们也迷了路,困在老林里出不去了。我们为啥跑几十里路来冒这个险,值得吗?我们黄村的坡上也有天麻猪苓啊。
还有个屁,早叫人挖光了。整面坡整面坡被挖了个底朝天。原先每年还能挖一点点,反正只要你上山,山总不会让你空手回去的。你总能挖几斤天麻或挖几斤猪苓。你看每个上坡的人,背上吊的口袋都空不了,都装着各种药材,药材就是钱。那些药材在土里长了好多年,成熟了,就从地面冒出头,它们顽得很,总在你不注意的地方,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就钻出来。有的在老树根下,有的在大石头下,有的在花丛里,有的在洞口,还有的在一大蓬一大蓬一架子一架子的荆棘下。更有奇怪的,生在大树根下,树上夹着一个野蜂巢,你要想挖它,不被毒蜂蜇,不被荆棘挂,不搞个头破血流、鼻青脸肿的那是不可能的。李老师讲,要收获,就得付出代价。太对了。有时候,你仔细琢磨李老师的话,很有道理。我每次挖药,总给那个药窝里留一些种子,不会把那个窝里的东西挖精光。只有留了种子,药才挖不绝,给它们一点时间,就会长成一大片。可有些人不这样,他硬是将那面坡挖得寸草不生,将药生长落脚的地方,挖得连草都不长,连种子都不留。你说,天麻猪苓还会在那里生长吗?它们早就跑了,像商量好了似的,跑得无影无踪了。有时候,你想想都觉得很神奇。
是应该留些种子。爸,你做得太对了。把种子都挖光了,叫它们拿啥子繁衍生长啊。我们在几面坡上都挖了,咋也没有挖出一粒天麻、一颗猪苓,莫非它们知道我们来了,知道你的厉害,互相通了气,都一个个悄悄地跑了?你是给它们留了种子的啊。
这种事就说不准了。山跟山是连着的,你能断定你留的种子不会跑几十里路,跑到这里来吗?很难说。也许它们对人害怕了,只要闻到人的气味,都一个个地躲了起来。它们只要躲起来了,你休想找到它们。但是你只要把种子留下了,碰到合适的时机,它们会长出来的。留下了种子,等于就是留下了机会,它们也在等待机会呢。
说山上药材叫贪心的人挖空了,他们偏不信。他们又垂头丧气地空着手回来了。一连几天,他们背上的口袋都是空的、瘪瘪的,像是饿坏的肚子,瘪成一张皮。那孩子好像已撑不住了,走路摇摇晃晃的,像一片树叶,随时会被风刮走。他裤腿卷着,身上满是被荆棘挂的一条一条的血痕。一只牛虻叮在他腿上,牛虻的肚子鼓胀胀的,它都不怕撑死了呢。衣服刮烂了,露出了满是伤痕的脊背,头发上纠缠着一疙瘩一疙瘩的苍耳。他扔了锄头,咕咚一声,把自个儿扔到河边那一团麦秸秆上,几辈子没睡过觉似的。一团扑起来的麦秸热辣辣地拥抱了他,看不见人了。只见麦秸像一团水波荡漾了一阵,便恢复了原初的平静。那孩子看着陷在麦秸里的人,似乎很吃惊,澎湃而至的鼾声让他捂住了耳。他走到河水前,又看了一眼麦秸,那个人已经望不到了,秸秆上散布着响如炸雷的鼾声。蝴蝶在水面舞着,一群蜂喊嚷着,一大朵一大朵的蘑菇,像一张张花花绿绿的伞开在麦秸垛上,三三两两的麻雀落下来,煞有介事地把蘑菇啄得脏兮兮的。一条鱼跃出水面,又一条鱼跃出了水面。那条跟风的鱼没掌握好角度,落下的时候,身子摔在了石头上。布满苔藓的石头发出无声的笑,犹豫着要不要去帮它的时候,鱼儿已在石头上开始了自救,它的尾巴频频弹起,功夫不负有心鱼,它咕噜噜滚下了水,到水里就是到家了。他看着消失在水里的鱼突然听到自己说了一句很聪明的话。忽而,大片大片的蜻蜓堆积在河面,团团的沉甸甸的黑,翻卷着,呼啸着,奔腾着,眨眼间,那团黑刮过身,似乎被一把把利刃刺了,他差点倒在水里。那时的水正沸着,咕噜噜地吐着泡。艳丽的云烧红了天,红彤彤的,听见天空发出嗤嗤的呐喊,天也会叫疼吗?他问那团还在焚烧的云。黑了,黑乎乎的,天恍惚间变得暗黑,黑漆漆的,河面顿时喑哑了。轰隆隆地,雨水从空中扑下来,四面八方的水扑来了。
三
你不要命了?那么大的水。你咋那么瓜。要不是那棵树,你都不晓得被水冲到哪去了。你晓得这水流到哪儿?不晓得吧。李文化说这水流得可远了。你莫看它小模小样的,远近几十条沟里的水都流给它了,它带着几十条沟里的水,流过几十个村庄、几十个城镇,最后流到了丹江,又跟着丹江流到了汉江,跟着汉江流到了长江,长江最后不晓得流到哪里去了。你说说,你要是被大水冲到了长江里,我到哪里去找你?我回家咋给你妈你爷交代?能说你变成了一条河、一条鱼、一只水獭、一滴水,回到长江里去了吗?要不是那棵树,还有你吗?那棵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要谢忱人家。
还笑,有脸笑吗?看把你的脸笑得像炸开的毛栗,看把你嘴笑得像个盛不住水的脸盆。人家李老师懂得可多了。人家晓得河水要流到哪里去。就像我们家门口的河都流了几代人了,我们从来都没有想过它到底最后流到哪里去了。就像那么多花草树木,我们和它们日日夜夜在一起,我们用它们,我们吃它们,但我们从来就不晓得它们叫啥名字。这多冤枉。它们养着我们,我们对它们却没有一点认识,就跟从来就不晓得它们的存在一样,这对它们多不公。你要向李老师学习,学下一肚子学问。
爸呀,你一说,我就想起了。李老师就是懂得多。经他一说,我觉得我们的世界多有意思。你听那些树木植物的名字,紫荆、映山红、鸢尾,光听名字就觉得好。我们咋就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它们给我们开花,给我们结果,我们竟然连它们的名字都不晓得,这对它们确是不公平。
你救的那个娃呢?
她妈已领回去了。她呛了好多水。肚子鼓胀胀的。她趴在她妈的肩膀上,嘴里哇哇地吐水。她妈的后背湿了一大片。衣裳贴在脊背上,像贴着一块大煎饼。
你得是想煎饼了。赛虎呢?
赛虎没事,它会水,水性好得很。它不停打喷嚏,打了好一阵儿。它在河边摇着身子抖毛上的水,水珠四面八方乱跑。现在它和一只花狗在麦秸垛旁耍得正欢。
要不是那棵横在河面上的大柳树,那孩子也许真的像他爸说的,变成鱼儿流到长江里了。能够流到长江里,说不定会变成一条猛龙。原先准备砍了那棵树,原来,它等着,就是为了这一天。从来没见过这么狠的雨,恶狠狠的。河床受不了了,盛不下了。那女孩被水带下来时,李金枝沿河岸疯跑。她挥舞着手,跑得披头散发的。手都不像手了,好多人看见了,听见了。起初还能看见孩子的长辫,两条辫子在水里一摆一摆的,渐渐就看不见了。她往泥浆沸腾的黄水里跳的时候,他抢着跳进去。他抓住了孩子的辫子孩子的手。水将他们翻卷到大柳树前。大柳树挡住了柴草、木头、树枝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东西筑了一个坚固的屏障。
那孩子瘦弱得,风一吹,就会被刮到天上去。可这瘦弱的身子里,蕴藏的力量却不小。那么多人呢,有几个跳下水了?有的在岸边像狗一样乱喊乱叫,顶啥用吗?有的忙着收自家晒在外头的粮食啊被褥啊,谁顾得上你被水掳走的孩子。那水凶得、恶得、急得哦,简直没法子形容。黄泥浆子翻滚着,石头哗啦啦地响,树被连根拔掉了,树趴下后,只剩枝叶在水面胆战心惊地漾。所以啊,那孩子就让人不敢小瞧,真的是一条龙,我们大人都比不上。狗也比我们的狗强,人家赛虎也下水了,跟着他游了好长一段子。
现在赛虎蹲在他床边,就像他的保护神。他爸坐在床沿上絮絮叨叨的。该让娃好好休息,但他爸一直在说话,嘴巴就没有空闲。你看,他嘴角的白沫子堆得像趴了几片云。我把一碗鸡蛋挂面放在他旁边的椅子上。那荷包蛋好生漂亮,掩在挂面和汤水里,像含羞的珍珠。
四
你不要命了?
那么多人呢。就你一个人看见了?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咋给你妈交代?难怪你妈说你脑子有问题。那水看着都怕怕,会水的鱼都能被淹死,还淹不死你?做事太没分寸了,做之前要想一想,想一想,你就不会仓促去做了。还是你的脑子有问题。你这个样子咋到外地去上学,我们咋能放下心?傻里傻气的,谁都敢欺负你。石头会绊你的脚,灰尘会眯你的眼,苍蝇、蚊子会叮你的血,行人会撞上你身子,后面的人会踩掉你的鞋。你看看,连一只小虫子都想往你的眼里飞,往你的耳朵里钻。日后做事要想一想,想一想啊,想一想。
不怕,我和你一样从小玩水长大的,那点水算个啥。你不是经常讲,该出手时就出手吗?
你能和我比?我在你这般大的时候在水里救过一头猪,撵得偷木耳的小偷满山跑,给两头顶仗的公牛劝架还把它们的犄角扳断了。
爸,你厉害。今天还上坡吗?那几面坡已经被人挖得不成样子了,怕是没有一点儿希望了。
再到后坡去看看,兴许还没人去过。要是始终没有人发觉,那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天麻。你在屋里躺着,我一人去,你跟着去也没用。你就不知道天麻肯在哪里长。赛虎跟着还能做个伴,壮个胆,有时候还能抓个刺猬啥的。
我去吧,我总比赛虎强些,一个人躺在这里怪害怕。我其实早就好了,就是头有些晕。再过几天要到外地去上学,我哪能睡得着。眼睛一闭,身子就往外飞。我还没有去过外面呢。那个地方被秦岭挡着,听说秦岭的路难走得很,扭来扭去的,像十几条几十条蛇盘在一起。说是汽车从山底爬到山顶,都累得要死。爸,你翻过秦岭吗?
没翻过,我最远就去过洛城,一次都没过过秦岭。你考得好,翻秦岭考进了西安。当年李老师叫我好好学习,争取翻秦岭,去大平原上学。可惜我没听进去,还惹了好多事。这么多年了,我们这里还没几个学生考得能过秦岭。过了秦岭,就是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没了山,你再也不用担心一座连一座的山会挡住你的目光,你能看多远,就看多远,没边没沿的。太阳到了晚上都不落,像一个大红灯笼挂在天边。
咋了?你又睡着了。这娃啊,头叫石头撞了几个大包,还喝了那么多的脏水,你能睡一会儿就好了吗?好好睡,我一人上坡,兴许运气好,能挖几十斤天麻,到柳镇卖了,你的学费就不愁了。要是再多挖些,多卖些钱,我就跟你一起翻一回秦岭,到你的学校去看看。我想望望晚上七八点还挂在天边的太阳,它到底像西红柿呢还是像大红灯笼。我还想看看,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到底长的啥样子。好多年好多年没有出过远门了,跟坐监牢一样困在家里,我年轻的时候可是一匹狼一只虎呢。
睁开眼,父亲已出了门。他手里提着锄子,肩上挂着一个干瘪的袋子。他身子像被风架着似的,一飘一飘的。他顺着河边被水吹得乱糟糟的路,走得好快,生怕有人撵上来似的。赛虎跟了一阵儿,他发现了,就呵斥着,好好在房里陪小书。赛虎望着远处模糊的身影点了点头。一瞬间,生了更大的风,树枝呼啦啦地响着,身后传来了一阵狗吠,父亲不见了。
我不像赛虎那么笨。我远远地跟着父亲,他快,我也快,他慢,我就慢。父亲似乎很有心事的样子。他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了脚。他张望着,一个女人推开门,往绷起的铁丝上挂衣裳,花花绿绿的衣裳挂了一铁丝。一会儿,像约好了似的,所有衣裳都哗啦啦地下起了水。父亲站在衣裤下,他的脚不停地动着。铁丝那边一只手,高高举过了父亲的头顶。
那个人老是偷偷摸摸去李金枝家。当然是躲着他儿子的。他叫小书老老实实地待在屋里。不要乱跑,看你头疼的病又发作了。这个当爸的,多霸道。他出门,还扭头冲我一笑。那一笑多愚蠢,似乎包藏着某种不良的东西。看他那个样子,我就知道他鬼鬼祟祟地去了李金枝家。他和我聊天,总有意无意地往李金枝家扯。不论说啥,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李金枝。那个女人太要强,可日子一直强不起来。她男人长年在陕北煤矿,她一个人守着家。听说今年冬上,她男人就可能转为合同工,她就可以把娃带到煤矿去上学。她男人在矿上得了尘肺病,还把一条腿截掉了。我喝着茶,想到哪儿,就给他说到哪儿。可以理解啊,一个女人,也没有其他长处。我喝着茶,颇为怜悯地说。他拿目光挖我,很深刻地一下一下地挖我,似乎我是一窝子天麻。我也拿目光挖他,他受不了我的目光,便低了头拿手揪着自己并不浓密的发白发灰的头发,一会儿他用力地咳着,往地上唾着一口口痰。咔咔咔的,我的耳朵难过得受不了。他又从我烟盒里拿烟,一支接着一支地抽。
去年我来的时候,她娃儿还活蹦乱跳的,今年咋看着病恹恹的,脸都不像脸了,看着人心里怪瘆的?
那娃儿命苦,她妈倒了一盆开水泡脚,娃和狗玩不小心一头栽进了盆里,还把旁边暖水瓶打翻了。
太粗心,没带娃去看?
看了,小医院治不了,要到秦岭那边的大医院,要换皮,听说得十几万。
他就默默地,愤愤地。拳头捶着自己的头。
他晚上披着衣服在门外抽烟。一步一徘徊。红亮的火在黑暗里一闪一闪的。他苦闷得像路旁那棵从来不结果的李子树。萤火虫从河边的草丛里飞出来,像一盏盏移动的灯,忽而飘到了岸边,忽而飘到了树上,最后都落到他身上。恍惚间,他变成了一座闪耀着荧光的灯塔。繁拥的萤火虫飞舞着,源源不断地朝他身上聚集,他通体发射着绿莹莹的光。
我被这奇迹震撼了。遗憾没有一台照相机,要是有,将这奇迹拍入画面,那该多让人惊叹。如果用嘴巴讲,有几个人会相信呢,他至今都不敢相信。但也就是一瞬间,光消失了,似乎萤火虫同时熄灭了自己的灯盏。我揉了揉眼,那树一样孤独的人不见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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